醒来时躺在桃院床上。
    床边不知何时新装有帘子,料子是鬼城里珍贵的白纱,柔软细腻垂垂而立,隔绝外面干扰的同时也阻挡了视线。
    身子一动,胸口立马传来剧烈疼痛,厉桃试图聚起黑雾,发现力量依旧散失严重。
    既如此,为何会这么快醒来?
    她尽量汇力于心脏缓解不适,起身掀开白纱帘,发现火树银花全点燃,屋子里不似往日黑寂,亮堂堂地照瞎鬼眼,这下连睁都睁不开了,抬袖半遮眼才勉强看清屋内场景。
    这一看,鬼魂都惊出来。
    也不知谁鬼大胆,竟敢在厉鬼地盘上放肆,把屋内布设全换了。
    房屋正中摆着一张花梨石大案,案上整齐摞放着木质茶具,旁点一盏熏盘,烟丝渺渺散发淡淡草药味,闻着像杜松。
    墙四周用木漆重新简单刷过,间隔倒挂枯树枝,其中掺杂几朵萎了的不知名黑色野花。
    其他各处也均添不少物件,连睡觉的木板床都装饰过。
    风里浸透着流连不去的阴气,穿过两扇珠帘,越过琳琅叮当响珠子,在地板上巡游一会,最后俯首在厉桃裙摆,掀起一角弧度。
    她站在屋内正中央,脑子依稀忆起一个词叫...人间烟火味...
    虽不知用来形容此景恰当与否,但屋子不再寂寞冰冷,变得拥挤反而温馨许多,让厉鬼嗅到一丝温暖。
    原以为醒来又是大梦一场、不知何年,如今看来,所有事都是真真确确存在发生过,也不知那蠢笨小道士在何处,在她沉睡这段时间是否还活着。
    厉桃挥手灭了几盏火树银花,眼睛正常适应后、捂着疼痛胸口走出屋外,顿眼一瞧,好家伙,破败小院也打理得整整齐齐。
    原先用旧朽木拼成的院门换成了斑点竹木,院中央挖有一渠,似是作积攒雨水用,此刻里面正汪着半口明镜。
    石路弯曲,青苔横生,通往四处,顺着短小曲径走,靠近桃树的地方新搭有一座简陋木屋,此刻谢椿就在里面忙活着。
    鬼城里阳光稀缺,天气好也只有惨白惨白的光映照,厉桃看着谢椿干净修长的背影,恍惚产生幻觉。
    他蓦然出现在这座城,似是故人来,阴风拂过的刹那,却又如过路人,只是在这暂留脚步。
    一声咳嗽没憋住从喉咙里冒出来。
    男人惊奇转身,“你醒了!”
    “你在...咳...干什么。”
    他举了举手里的木勺,“煲汤。”
    厉桃看着锅里杂七杂八的东西,疑惑道:“你会炼制孟婆汤?”
    谢椿尬住,把她扶到新打造的木凳上坐着。
    “只是普通的汤。”
    厉桃搭上他的手借力,不料在短出一截的袖子处摸到一道刚结痂不久的嫩疤,心中骇然。
    “手怎么回事。”
    谢椿连忙收回去。
    “伸出来。”
    “没事...就普通伤口。”
    “在宅子里受的伤?”
    “...嗯。”
    “身上还有没有其他伤口?”
    “没了。”
    厉桃不疑有他,叮嘱道,“活人血在鬼城是最滋补的东西,一定不能让其他鬼闻到。”
    谢椿认真点头。
    锅里冒泡发出噗噗噗响声,他把还烧着的柴火退了出去,盛出两碗汤,前一碗先递给厉桃。
    手上捧着热汤,疼痛胸口注入不少暖意,厉桃摩擦碗边缘、好奇轻转悠里面汤水,“这就是你们人间的汤?”
    “小心烫,”谢椿端着另一碗坐到旁边,透露些许无奈,“我不敢离你院子太远,附近又找不到食材,这些是姬老娘送来的。”
    “姬老娘来过?”
    “不只如此,还有其他鬼也来过。”
    在鬼城,厉桃除了跟姬老娘关系好,跟其他鬼可没有什么交情,一时以为是趁自己虚弱来欺负人的,怒火中烧、拉着人便要去报仇。
    狠话还没说出一句,胸口倒是疼得呼吸不上。
    谢椿连忙否认,厉桃见人一脸心虚做了错事模样,板着脸让他老实交代。
    那晚着急寻谢椿,并未注意到身后跟有几个多事鬼,厉桃带着亡女进了半人半鬼的大宅后,它们跑去城中大肆宣扬,当里面发生决斗时,宅子一公里外已经聚满各种各样的鬼。
    看好戏的,期待能给自家孩子报仇的,还有就是刚抱了大腿担心厉桃战败没鬼再罩着它们的。
    几炷香后,亡女低声怨哭先跑出来,隔不久,谢椿抱着厉桃从大宅里现身。
    那时她身形接近消散,谢椿抱着怀里越来越轻的身子,手足无措痛声喊着谁能救人。
    一些饿死鬼没忍住想把谢椿拖走饱食,被另一些站在厉桃这边的手下鬼阻拦,他人还没走出门,众鬼已经开战。
    后来是姬老娘听到消息,及时赶到把一人一鬼带回桃院,又送来几套衣服与少许凡人能吃的食物,谢椿翻开破包,送了姬老娘一只桃木簪子。
    第二天,灯芯鬼送来几盏新做的火树银花,他又从包里掏出一个稀奇玩意作为交换。
    这下不得了,大大小小的鬼都来院门口排成长队送东西。
    谢椿一看这阵仗,傻眼了,自己可没有这么多东西交换,只挑些有用留下。
    厉桃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凑近逼问,“你是不是允诺了什么。”
    “我承诺以后你会罩着它们。”谢椿有点愧疚,“是不是给你添了麻烦。”
    厉桃朝天翻白眼,想把人绑起来揍一顿,厉鬼身份地位何等高贵,怎可如此滥用。
    后转念一想,凡人需要吃喝拉撒,鬼城里东西又匮乏,不这么做恐怕没等自己醒来就已经死翘翘了。
    念及此,还是原谅了。
    碗里的汤变温,她看谢椿喝完,把自己这份递过去。
    “你不喝吗?”
    厉桃摇头,“本厉鬼不需要这些东西。”
    谢椿把碗放下,表情是少有的认真,许是看出人的疑惑,她大方摆手,“有什么想问的,都问了吧。”
    “...你心口...还疼吗?”
    “劝你最好先问正事。”
    “哦。”
    应完这一声,好久都没有下文,她不耐烦用脚踢了一下发呆人的屁股,谢椿被踢得一翘趔,险些坐不住。
    “其实是有很多东西想问,但又觉得还是算了。”他叹口气,脸上神色呆楞,“只是没想到真有穿越这种事,还发生在自身上。”
    “那由我问你。”
    旁边人立马正襟危坐,竖起耳朵听。
    “你从何而来。”
    谢椿挠头,努力组织语言。
    “这件事说起来奇怪,我从21世纪来——就是你没经历过的一个年代,今年二十一岁。前二十年就不说了,太复杂你肯定听不懂,但是二十一岁这年,也就是来到这个地方之前,我是一个小道士,拜呈远山寺静明道长门下已修炼有三年,后因家族原因,不得不下山归俗。”
    “然后呢?”
    “然后...”谢椿神色迷惘,“就到了这里。”
    “......”
    见她一脸无语,又忙解释道:“不是我不愿意说,而是很奇怪...到这里后就丧失了一些记忆,脑子里所有东西发生错乱,总感觉遗忘了很重要的东西,以至于拼凑不出完整的前因后果。”
    “那你来之前身处何地。”
    谢椿撑着脑袋想了想,蹦出两个字,“医院。”,接着补充,“就是你们古代看病的地方。”
    “你病了?”
    “不,我是去探望一位故人,现在想不起是谁——但我的心告诉我,这个人对我很重要。”
    “有多重要。”
    谢椿一时语塞,眼睛偷瞟到厉桃戴着红绳的右手腕上,小声说,“应该没你重要。”
    厉桃把桃木举到人眼前,“那这个对你很重要吗。”
    “这块桃木是祖上传下来的,到我这已是第五代,家里把这个视为传家宝,也当成以后找媳妇的信物。”
    “媳妇是什么?”
    又闷声不吭,厉桃再踹了他一脚。
    “就是一生一世的妻子。”
    气氛一下子璇昵起来,这下轮到厉桃噤声了。
    用一块破桃木当定情信物,他家里人脑子指定不正常。
    一阵阴风吹过,厉桃身体未好,疲惫感很重,脑袋有点沉,谢椿连忙用手捧住她的脸,“你是不是还没好。”
    “困。”
    “加上今天,你足足睡了有三天。”
    厉桃皱眉,这是沉睡最短的一次,总感觉哪不对劲。
    谢椿脸上也显疲倦,尤其是眼睛下那两个黑圈,比青眼鬼还青。
    在厉桃沉睡的这几天里,他并不好过。
    谢椿扶她回房休息,见她躺下后放下一旁帘子,外面光线隔绝,狭小空间里一下子暗了下来。
    女子肌肤白皙如瓷,嘴唇苍白而无血,眼里猩红之色未完全褪去,仔细瞧着甚是恐怖,但她又纤细得可怜,仿佛下一秒便要消散,浑身透露着破碎与凄凉。
    厉桃重伤后的脆弱、无助,此刻全显露出来。
    “需要我陪着吗。”
    谢椿不太好意思问,但直觉告诉他,她需要。见她点头,往床边坐下,碎碎念:“今天天气好,我准备研究下治疗桃树的法子,等你睡着便出去。”
    暖黄色的火树银花散漫浮着错落光影,透过白纱镀上谢椿侧脸,多一分薄情寡义,少一分聊胜于无。
    厉桃与生俱来就属于黑暗,此时却在黑暗里嚼出几分温度。
    “桃院设有结界,一般的鬼进不来,勿用害怕。”
    “知道。”谢椿将手覆盖上她眼睛,柔声道:“闭眼睡。”
    女子眉眼在温热掌心下舒展开,厉桃把脸颊蹭进他手心,意识开始模糊,临睡前不忘说:“我很快就醒...”
    她怕谢椿一个人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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