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慵打开了排风扇。
    浴室里水汽氤氲,有薄荷的味道。她倚在门边,向这间刚刚被侵占使用权的浴室张望。她很快发现,架子上,多了一瓶沐浴乳,常见的超市牌子。
    梁小慵一向认为里面都是劣质香精。
    不过,她动了动鼻尖,好奇地记下这个牌子。还挺好闻的,她想。
    但想归想。
    等到浴室里的水汽排空,她把丁兰时的那瓶沐浴乳扔回了他的房间门口。
    他住在梁小慵的对面。
    那里原本是闲置的空房间。她年初还计划与隔壁的衣帽间打通,可惜,因为承重原因搁浅了。
    后来,她也没想好其他用途。
    直到丁兰时今日搬进来,她脑袋里跃出许多想法——书房、瑜伽房、化妆间……很多需要用的地方呢!
    凭什么让他住了?
    梁小慵有一种被鸠占鹊巢的感觉。
    她挽起头发,花洒在地上冲了一遍,才赤脚踏进去;水流温热,她发了会呆,用力地擦了擦被他碰过的肩膀。
    -
    次日梁小慵又被骂了。
    打扫的保洁捡到了她扔在丁兰时门口的沐浴乳,交给了梁知成。
    梁小慵很晚才醒。
    她吃多了炸鸡,口腔溃疡。昨夜右脸又贴着膏药,不敢翻身,睡得也不好,迷迷糊糊地被闹钟吵起来,才洗漱完,就被拎到楼下劈头盖脸一通训。
    她这几年挨得骂都不如这几天加起来的多。
    梁知成训累了。
    他疲倦:“小慵,你能不能懂事一点?”
    “不能。”她懒得争辩了,恹恹地搅着粥,“他不能住外面吗?我连洗手间都要和他共用,你能不能考虑我一下。”
    她不愿再听梁知成说教,提起书包,打算提早去学校。
    走的时候,余光瞥见丁兰时坐在餐桌的另一端,慢条斯理地舀起一勺粥。
    那一种置身事外的漠然感,让梁小慵更加火大。她被打、被骂,家里乱糟糟一团,都是因为谁?
    她哼了一声,把门甩得震天响。
    梁小慵上了车。
    白茶味的车载香氛让她心情舒缓一些——至少,这还是她的领地。她坐一会,车却迟迟不见出发。
    她困惑:“怎么了?”
    司机:“丁先生还没有来。”
    梁小慵:“等他干什么?”
    “先生嘱托,”司机回答,“日后你们要一起上下学。”
    “什么?”
    梁小慵最后一块城池也失守了。
    她愤怒地闭上眼睛,用“拒绝交流”的态度表达自己的不满。几分钟——或者几十分钟,不知道,她从来没等过人,时间流逝的缓慢让人心烦。终于,在她的耐心到达临界点的前一秒,她听见了左侧车门被拉开的声音。
    还有梁知成嘘寒问暖的话。
    “……新学校有什么不知道的,都问小慵,她在对面楼的B班。”他说,“如果她欺负你了,一定要告诉叔叔。”
    丁兰时点头。
    梁小慵觉得不可理喻:“谁会欺负他?”
    没得到回应。
    丁兰时已经坐了进来,与她半臂之隔。
    他今天换上了南城一中的校服,蓝白色。肥大、劣质的负面版型,在他身上,意外地变成了一种松弛感。
    这是梁小慵第一次发现了校服与秀场服装的异曲同工之处。
    靠脸。
    当然,她绝没有夸赞丁兰时的意思。
    一路缄默。
    阴雨一周,今日放晴,光影在车里游动,有如时漏里流淌的金沙。
    这是唯一让人高兴的事。
    梁小慵心情好了一点。
    抵达学校。
    司机受梁知成委托,要先领丁兰时去教务处一趟。
    走前,她看着丁兰时:“在学校,不许跟我说话。”
    他没讲话。
    琥珀色的眼睛,在冬日灿烂的阳光下,酝生着极其冷淡的情绪。
    司机却提醒:“小姐,先生叮嘱让你在学校照顾他。你这一句话,有违‘照顾’的本意。”
    梁小慵撇嘴,不予理会,蹬着小羊皮短靴走进校门。
    -
    班里闹哄哄的。
    南城一中是全国重点高中,但门槛并不高。成绩达标,可以进;钱达标,也可以进,只是分在不同班,基础设施差别大一些。
    梁小慵是考进来的。
    但她开学第一天就换了班,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听说花钱上课可以坐带按摩的沙发椅。
    一进教室,便有许多要好的同学向她打招呼、送早饭,关切地问她脸怎么了。
    梁小慵终于感觉生活回到了正轨上。
    她被簇拥着,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获得了他们同仇敌忾。
    “你父亲有点过分,”他们说,“再怎么样,也不该动手打你。”
    梁小慵获得了满意的回答,“对呀。”
    她发泄完坏心情,给这件事画上句号,以为就此过去。
    中午,方旭明约她——他是制药集团的公子哥,在追她。人长得挺帅,但学习不好,梁小慵不太喜欢他。
    他说:“小慵,我有礼物给你。你一定会非常喜欢的。”
    方旭明平日从不卖关子,玫瑰花、奢牌包鞋都是直接送。
    他今日却什么也没带。
    梁小慵是一个好奇心尤其旺盛的人。
    她问:“什么呀?”
    “你来就知道了。”
    他带着她出了校门,七拐八绕,走到人迹罕至的一处废巷。梁小慵不怕他对自己做什么,方家有梁知成控股,轻而易举就能倒台。
    她只是掩住口鼻,蹙眉:“到底是什么礼物,好脏啊这里。方旭明,你要是跟我开玩笑就死定了。”
    大概是因为江南口音,字与字黏着,再怎样,都像撒娇的嗔怪。
    方旭明咽了下喉咙,“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看。”
    他指了指废巷的深处。
    梁小慵什么也没看见,“你要是敢故意吓我——”
    她最怕鬼了。
    “舍不得,”方旭明笑,“走近点。”
    梁小慵狐疑地盯了他一会,慢慢地往深处走,终于看清了他所谓的礼物。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她呆住了。
    “……你什么意思?”梁小慵连动物都怕,何况一个血淋淋的人。她惊吓之余,感到反胃,移开了目光。
    “这小子让你被打,我揍他一顿,给你出出气。”方旭明把一旁的高尔夫球杆递给她,“怎么样,要不要亲自试试?”
    “……”
    丁兰时?
    梁小慵才反应过来地上躺得是谁。她气得拿球杆打方旭明,“你打他干什么?”
    方旭明被击中小腿,哎哟一声:“他不是害你被打了……”
    “那你也不能打他!”梁小慵把球杆用力地砸在地上,“校园霸凌,你知道后果多严重吗?”
    方旭明嘁声:“不就是开除。我说,我这可是为了你。”
    “别说是为了我,恶心。”梁小慵说:“你不要名声,我们家还要。这件事我会交给父亲处理,距离我回家还有四个小时,你最好现在想想如何补救。”
    “你……!”
    方旭明知道自家命脉捏在梁知成手里。他低骂一声,扭头走了。
    梁小慵打了120。
    等待的时间,她蹲下,手指推了推他肩膀还干净的那一小片地方。
    “丁兰时?”
    没有回应。
    梁小慵此时心里对他的那些厌啊,怨啊,都没了,她直觉得愧疚与担忧。她犹豫一下,拉着他的手臂,费劲地,试图让他坐起来。
    一直趴着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他喘着气,撑着梁小慵的肩膀,直起上半身。她哪里撑得住六七十公斤的重量,腿一软,丁兰时跌在她背上,她摔在水泥石板上,疼得两眼近乎发黑。一阵雪花光点后,她才缓过神。
    丁兰时正抱着她。
    这是一个极其冒犯的姿势。
    他的右手臂横过她的胸前,扣住她的左臂,也压住了少女绵软的胸脯。
    “你……你松开我!”
    从未被造访过的地方极度敏感。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陌生的酥麻感,如同细微的电流,在她血液里横冲直撞。顿时,害羞盖过忧虑,梁小慵着急慌忙地伸手推他。
    丁兰时此时仅凭着一点意识支撑,犹如溺水者攥住稻草,不敢松开半分。
    “不要……”他的喉间突然溢出破碎的字词。
    “什么?”
    梁小慵侧耳。
    她专注着,胸前的感觉也更清晰。她感到冒犯,也不再顾及他的伤,不管不顾地推着他的手臂,纹丝不动。
    她真的生气了,“丁兰时!”
    “……不要丢下我。”他的低喃同时响在她的耳边,脆弱地像布满裂纹的玻璃。
    “爸爸妈妈,不要丢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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