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小红杏想着要讨好玉无瑕,因此又带了一篮子杏花过来湛园。
    她先去了雅间,但雅间空无一人,初篁等人也不在。
    小红杏出了雅间,随手招来一个丫鬟,问:“夫子在何处?”
    丫鬟说:“公子正在竹室。”
    小红杏于是提着篮子往竹室奔去。
    人未到,声先到。
    “夫子,夫子~”
    玉无瑕透过竹窗往外瞧去,小红杏穿着一身月牙白的裙子,头上扎着两只猫耳朵,通身并无其他配饰,唯独腰间坠了一块粉红色的芙蓉石。
    那块芙蓉石是他赠给她的猫咪印章,小巧玲珑,造型精巧,平日里可以当成玉佩挂在腰间点缀。
    小红杏跑进屋,与姬晏打了个照面。
    姬晏怪异地打量她一眼,诧异道:“你今日怎么穿得这么素净?莫不是江军司破产了不成?”
    之前小红杏总是喜欢穿得花枝招展的,衣服不是粉红便是大紫,亮眼的很,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小红杏穿白色裙子。
    这颜色对她来讲有点寡淡,不太衬她。
    小红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呛声:“你才破产呢!胡说些什么?净瞎诅咒我!”
    她看向玉无瑕,脸上绽开一抹甜甜的笑容,卖乖道:“夫子。我今日这样穿,好看吗?”
    说着,她还像只花蝴蝶那样在玉无瑕跟前转了个圈,层层轻纱裙摆翻飞。
    玉无瑕面色淡漠,双眸宁静,并无过多情绪,闻言只是抬眸扫了小红杏一眼,轻声道:“尚可。”
    小红杏有些不满,她可是为了玉无瑕才特意穿了他喜欢的月牙白颜色,结果他就这个反应。
    她撅起嘴,哀怨地瞪了玉无瑕一眼,失望道:“我还以为夫子至少会夸我一句白玉无瑕呢。”
    听出她隐晦的表白心思,玉无瑕眸中泛起一丝涟漪,面上却无甚表情变化。
    倒是姬晏,反应好大,惊叫起来:“哇,你好不要脸!什么白玉无瑕?你怎么碰瓷我表哥啊?!”
    小红杏凶他:“要你管,夫子都没说什么,用你多嘴!”
    姬晏说不过她,看向玉无瑕,抱怨道:“表哥,你看她……”
    小红杏跑到玉无瑕桌前落座,将那篮子杏花推到他面前,笑着献宝:“夫子,这是我早上特意为你摘的,你闻闻看,是不是很香?”
    玉无瑕撩起眼皮子,视线滑过她两只空荡荡的猫耳朵,意味不明地开口:“江军司今日没有一大早跑去荆钗阁给你买对红杏绒花吗?”
    小红杏呵呵干笑,手指互相绞了绞,有点无措地开口:“他买了,但是,我没戴。”
    玉无瑕沉声问:“为何不戴?”
    小红杏手指挠了挠额角,吞吞吐吐:“夫子不是不喜欢看我戴江过雁买的绒花吗?”
    她声音渐小:“上次那对白玉兰绒花,不就是这样?”
    玉无瑕沉默一瞬,启唇幽幽道:“原来你早知我的心思。”
    越说越踩雷,小红杏更加欲哭无泪,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半响,她只好看向姬晏,带着一点质问的语气:“你干嘛一大早来扰夫子清净?难道不知道夫子还要静养吗!”
    姬晏无语至极,“我表哥的伤口早就好了,我今日才来听课的,顺道,”他拿出一张请帖,“来给表哥送请帖。”
    小红杏接过,好奇:“什么请帖?”
    她巴巴看向玉无瑕,“夫子,我能打开看吗?”
    玉无瑕颔首。
    小红杏打开请帖,快速浏览一番后,将其递给玉无瑕,玉无瑕接过,低眸去看。
    小红杏兴奋道:“下月初七,陛下要在月章台举办答辩会!那届时肯定很热闹!”
    她扒拉玉无瑕的手臂,央求道:“夫子,你能不能带我一块去?”
    玉无瑕抽出手臂,语气淡淡:“你是江军司的妻子,届时随同他一起出席就是了。”
    小红杏双手空了空,愣愣地看着玉无瑕抽走的那条手臂,半响,回神,摆出可怜巴巴的神色:“可是,江过雁从来不喜欢带我出席宴会,他一次也不曾带过我,这次肯定也一样,任凭我怎么撒娇打滚都没有用。”
    姬晏哈哈笑,插嘴道:“他莫不是嫌弃你言行粗鄙才不带你的吧?”
    小红杏随手从篮子里抓出一把杏花,扔向姬晏,火大道:“你才言行粗鄙!江过雁他敢嫌弃我一个试试!”
    姬晏双手乱挥,撇开那些扑面而来的杏花,“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么每次一言不合就动手?”
    小红杏叉腰道:“我又不是君子,我是女子!”
    姬晏嫌弃地打量她,啧啧摇头,深以为然地道:“江过雁不带你出门,孤是能理解的。”
    “你!”小红杏气得站起来,握拳道:“姬晏,你是不是想打架?”
    姬晏这下怂了,连忙摆手:“不了,不了,孤不说话就是了。”
    他打开书本,问:“表哥,我们今日学哪一章?”
    玉无瑕将请帖搁下,随手将那篮子杏花从桌上拿起,摆放在地上,“今日不讲《六韬》,我们来读《诗经》。”
    他吩咐:“初篁,去那边的书架上拿两本《诗经》过来。”
    姬晏面露诧异之色,但想起丁香,眸中闪过一丝黯色,到底没开口询问玉无瑕为何要读《诗经》,这可不是太子需要专门去学的课程。
    初篁走过去拿,回来后,一本搁在玉无瑕桌上,一本给姬晏,至于小红杏,没有玉无瑕吩咐,她不敢自作主张帮她拿,只好隐晦地看她一眼。
    小红杏假装没察觉出玉无瑕对她的冷漠,自然地蹭到玉无瑕身侧,甜笑:“夫子,我们一道看,好吗?”
    她语气小心翼翼,一双杏眼眨巴眨巴地望着他,眸色澄澈,黑白分明,眼神纯稚无辜,似乎只要玉无瑕拒绝,她立马就会掉泪水一样。
    玉无瑕收回视线,看向初篁:“再去拿一本《诗经》给江夫人。”
    初篁点头应是,她将那本《诗经》放在另一张案牍上。
    玉无瑕自顾自打开《诗经》,漠然道:“若想听学,那就去那张桌子边落座。”
    借着桌面遮掩,小红杏扯了扯玉无瑕袖子,玉无瑕没有理会,小红杏气性起来,伸手去拽他腰带,玉无瑕握住她手,沉下眉眼,声音不悦,重重喊了一声:“江夫人。”
    小红杏抿了抿唇,眸中泛起一层水花。
    玉无瑕眸色黑沉,无动于衷,慢慢松开了她的手。
    小红杏见他居然不心软,冷哼一声,甩袖去了那张桌边坐下。
    玉无瑕朗声道:“阿晏,将书本翻到《郑风·将仲子》那一页。”
    姬晏簌簌翻书,小红杏也急忙找这一篇诗歌。
    等她找到了,一双杏眼亮晶晶的,举手卖好,声音甜腻道:“夫子,我翻好了。”
    玉无瑕望她一眼,又收回视线,没有任何表示。
    小红杏不满地皱了皱鼻子,张嘴隔空咬他一口。
    玉无瑕不动如山,装作没瞧见她幼稚的报复举动。
    他心中烦扰,索性站起身,一手握着书册,一手背在身后,在屋内慢悠悠踱步,念诵道——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小红杏一手撑在桌上,托着自己的脸颊,直勾勾盯着他瞧,他路过自己身侧的时候,她还歪头冲他笑,两只猫耳朵圆润蓬松,整个人看着娇俏又可爱。
    玉无瑕停下脚步,问:“江夫人可知晓这句诗的内涵?”
    小红杏摇头,懵懂道:“我听不懂其意。”
    玉无瑕手抬着书册一指姬晏,道:“阿晏,你给江夫人解释一二。”
    姬晏正色道:“直白来讲,就是说有一对青年男女正要私下相会。热恋中的男子,也就是仲子大约有点情急,竟然提出了要翻墙过园前来相会的主意。这把女子吓坏了,要知道‘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此举可是要遭父母、国人轻贱和斥骂的。”
    玉无瑕看向小红杏,微微一笑,问:“阿晏这样解释,夫人听懂了吗?”
    小红杏呵呵尬笑,悻悻道:“懂了懂了。”
    玉无瑕又念诵起来,他声音沉稳,语调不急不躁,听来如春风絮语。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念完后,玉无瑕停住脚步,他回身看向小红杏,再一次问:“后两句,夫人可用阿晏再细细给你解释一番?”
    小红杏埋下脑袋,不敢与之对视,摆手道:“不用不用。”
    玉无瑕走近小红杏,“既如此,夫人不如解析一番,这首诗的真正用意。”
    小红杏苦着一张脸,登时头大起来,讨饶道:“夫子,我、我……”
    玉无瑕面露遗憾之色:“看来夫人还是不解其意。阿晏,你以为呢?”
    姬晏想了想,道:“世间礼法森严,身为女子,更要谨言慎行、恪守道德,私底下绝不可做出与人苟且之事。这首诗是在劝诫女子莫要行差踏错,因为一时的心动而玩火自焚,当然,男子亦然。”
    玉无瑕沉吟道:“不错,人言如炉,物议如沸。若想不畏,须得无逾。”
    他声音浅淡,语气舒缓,内里却是带着逼问:“夫人这下明白了吗?”
    小红杏咬住下唇,抬头与他对视,一双杏眼里满是不服气,挑衅道:“我只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
    她甚至反过来劝诫玉无瑕:“夫子若是因为这些莫须有的礼法教条,因此裹足不前的话,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只会空余恨。”
    玉无瑕面色一沉,冷声道:“积性难改、顽劣不逊。”
    小红杏挑眉瞪他一眼,面有得色,桀骜的很。
    玉无瑕深呼出一口气,走回桌边落座。
    此时,他面色已经恢复如常,气度从容淡雅。
    “我们换一首新的诗歌读,打开《桃夭》。”
    小红杏与姬晏一同打开。
    玉无瑕声音潺潺,念诵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念完后,他看向小红杏,“夫人是否听懂了我方才念的这首诗?”
    小红杏莞尔一笑,“我当然听懂啦,这是一首求婚的诗歌。”
    玉无瑕面色稍霁,带着一丝期待,含笑问:“那夫人以为这首诗如何?”
    小红杏眼睛咕噜噜转,坏心思起,故意道:“桃奴姑娘真是好命,不过是爬上了夫子的床榻,夫子居然愿意为了负责,因此娶她为妻。”
    “你,”玉无瑕被噎住,眉头一皱,“何故忽然扯到桃奴姑娘身上?”
    小红杏手指缠绕自己的乌发,语气充满醋味,道:“谁叫她是第一个爬上夫子床榻的女人?还是赤身裸体,想必夫子那一晚很享受吧?”
    玉无瑕无奈摇头,“胡说什么?我第一时间就把她扔下床榻了,何谈享受?”
    小红杏冷哼一声,不再答话。
    玉无瑕想了想,从篮子里拿出一朵粉白杏花,别在自己的衣襟上,花苞正好点缀在他心口处,而后抬头望着小红杏,目光含情。
    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红杏看着他心口盛放的那朵杏花,被他哄开心了,心中醋味被甜味赶跑了,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她双手捧着书册,挡住自己下半张脸,挡住笑容,只露出两只笑到眯起来的杏眼。
    姬晏震惊地盯着玉无瑕瞧,目光在小红杏与玉无瑕之间来回移动,最后看向初篁,挑眉征询。
    初篁面色无奈,冲他微微点头。
    姬晏三观要裂开了,不敢置信地盯着二人,嘴角微微抽搐,最后愤恨地瞪着小红杏,一脸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表情。
    小红杏得意地冲他吐舌头扮鬼脸。
    玉无瑕笑着问:“我赠夫人《桃夭》,夫人欲回我什么?”
    小红杏连忙将书册放在桌上,手指“唰唰”翻着书页,最后找到了一篇合适的诗歌。
    她脆声道:“我回夫子《木瓜》。”
    小红杏拿着书册,摇头晃脑地念诵起来。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她还刻意换了称呼唤他:“玉郎喜欢这首诗吗?”
    玉无瑕笑意更深,颔首道:“昨夜辗转反侧,今宵如愿以偿,我自然欢喜你送的这首诗。”
    他冲她招手,声音轻柔,近乎是诱哄:“红红,过来我身边。”
    小红杏丢下书本,噔噔噔跑到玉无瑕身侧,像只花蝴蝶那样扑进他怀中,玉无瑕伸手抱住她,眉眼间都是笑意。
    姬晏急得站起身,惊声喊:“表哥!你!”
    他手指着小红杏,“她,她可是江军司的妻子,你们……”
    他一脸痛色地望着玉无瑕,“表哥,你莫要糊涂,一旦你与小红杏的奸情败露,你的名声将会毁于一旦!”
    玉无瑕蹙眉,不悦地纠正:“阿晏,我与红红之间,不是奸情,而是两心相悦的恋情。”
    姬晏气急:“可她是江军司的夫人,不是你的夫人呐!”
    玉无瑕沉声道:“她早晚会是我的夫人,届时,我会请你来喝喜酒,你若肯来,我这个做表哥的,心中自然高兴,你若不肯来,我也不会因此怪你。”
    姬晏拍手道:“这这这……岂不是荒唐至极?舅舅怎么可能会同意你娶小红杏过门?不说她以前是个女妓,她还嫁过一次人!表哥,你千万不要想不开!”
    玉无瑕眼眸一压,道:“丁香姑娘不也嫁过一次人吗?阿晏能够接受她,为何不能体谅我?我只是与红红的缘分来得太迟了而已。”
    姬晏震惊,“表哥,你怎么会知道丁香姑娘嫁过人的事情?我明明叮嘱过玉廷尉,叫他三缄其口。”
    玉无瑕道:“阿晏,有些事情,不是你去遮掩了,它就会消失不见的。”
    姬晏面色黯然,呐呐不语。
    半响,姬晏认输道:“表哥执意如此,我这个做表弟的,也不能如何,惟愿表哥真的能够如愿以偿吧。届时若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可尽管开口。”
    他看向小红杏,警告道:“你可不要辜负我表哥,不然,孤绝对不会放过你。”
    小红杏赖在玉无瑕胸膛前,脸颊蹭了蹭那朵杏花,语气娇懒,玉郎这么好,我才不会舍得辜负他呢。
    姬晏又看了看玉无瑕,见他只顾盯着怀中的小红杏看,连半点余光都舍不得分给他,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一声。
    “既如此,我去百花芳草园见丁香姑娘了,不打扰你们。”
    小红杏摆手道:“快滚!”
    姬晏恨恨跺脚,冲玉无瑕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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