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槐琭和云凛并不是真的要在成衣铺买东西,于是两人又回街上晃,云凛轻揪着江槐琭的袖子小声问:「我们再绕一会儿?」
    江槐琭同意道:「往人烟少的地方走,对方应该就会现身,万一打起来也不会波及无辜。」
    江槐琭恰好介绍这座小镇,也让云凛稍微转移注意。镇上的人多半生活富庶,比起许多地方的居民住茅屋,这里多为瓦房,不少民户甚至有二、三楼高,屋里屋外栽植了花卉草木,有的居民还会愜意提着鸟笼去茶楼或聚会的广场找亲友饮茶间聊,集市里则有不少外地来的商人和摊贩,到处都热闹。镇上还盖了不少凉亭和桥樑,走累就能找到地方歇脚或赏景,镇北有座高塔,传闻曾是某高僧讲经说法之处,那里每逢春夏之交都有不少珍贵花卉能供人观赏,亦是处名胜。
    江槐琭带云凛朝人少的小巷走,两旁皆是白墙黛瓦,路边有盛开的绣线菊,小白花聚生得团团簇簇,招徠许多蝴蝶採蜜,民户屋院里的夏季花木也伸展出来,有些小门都像是要被花叶掩没一般。顺着小巷里的路拐弯,能见到路的尽头通往稍远处的树林,这一带静謐无声,都是人家后院隔出来的小路。
    「都已经走到这里,再往前没路了吧?」云凛问完逕自往前再走几步,有颗圆球从路旁花丛滚出来,乍见就是一团污黑的东西,瞧不清楚是什么。他回首看江槐琭,后者立即上前抬手轻掩住他的双眼说:「别看。」
    「是什么?」
    江槐琭瞥了眼不远处的圆球,其实是发髻早已散乱,又因血肉沾黏在一起的头颅,他不想隐瞒云凛,也想让对方心里有个底,于是答道:「没认错的话,是花成欢。」
    同一处花丛里又接连滚出其他头颅,应该是有人将头颅事先堆放在那角落。
    云凛把江槐琭的手拿下,在江槐琭陪伴下又走近几步看清那些人头。它们有的已经开始腐烂发出恶臭,只不过先前离得远,又有花香掩盖,现在离得近就被熏得皱眉。
    「还躲着不出来么?」云凛虽然厌恶九狱教的人,在被欺负时也动过杀意,但他并不嗜杀残暴,讨厌的话眼不见为净就好,也不是非要取人性命。这堆人头都是找过他麻烦的九狱教教眾,而且有些武功颇高,能短时间取得这些人首级的,大概也只有他们自己的教主岑芜了吧。
    岑芜从小巷岔道走出来,着一身醒目红衣,浑身乾净不沾半点血跡或腥气,却整个人都流露出一股戾气,诡异的是他的表情异常平和,看着云凛的眼神称得上是温柔。
    云凛从未见过岑芜有这样的神情,儘管他也觉得岑芜眼神很温和,但他却打从心底感到悚惧,幼年就对生父怀有的阴影令他僵在原地难以动弹,直到江槐琭用力握了下他的手,然后站到他面前以己身相护。
    岑芜原本眼中只有少年,看见高大男人以身形遮掩少年后,彷彿才头一次正眼看着对方,他话音低冷道:「我和孩子说话,你一个外人,不想死就滚远。」
    江槐琭态度沉着而镇定道:「我是小凛的伴侣,自当陪伴他,守护他。你虽是他生身父亲,但从未真正照顾过他,也不曾真心和他相处。纵有血缘也难以连系感情,说起来你才是外人。而且你来找他,为何带上这么多人的首级?明知他有心疾,禁不住惊吓。」
    听到江槐琭平静指责的最末句,岑芜也有点后悔的皱了下眉,随即又死死盯着江槐琭,目光彷彿要穿透对方看见自己的儿子,他隔空解释道:「孩子,爹一时忘了你会害怕,所以才有此疏忽。我只是想让你高兴,才把曾经欺负过你的人都解决。你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这番解释让云凛越听越愤怒,他走到江槐琭身旁瞪着岑芜说:「一直以来最常欺负我的人不就是你?他们不过都是看你脸色办事,你才是害我饱受欺负的罪魁祸首。」
    岑芜眉心皱得更紧,他辩解道:「那是他们自己会错意,我要是真想欺负你,何必让人找上好的工匠做你的少主令牌,你扔了、弄坏了,我都叫他们再做更好的,直到你满意为止。只要让人知道你是我儿子,谁也不敢欺负你。」
    云凛冷哼,嗤笑回嘴:「是么?你在他们面前说我是狗,说我杀死母亲,不只当别人的面讲,你当着我的面也是这样骂的,骂我贱,身上不配流你的血,怎么生出这种没用的垃圾,甚至喝着酒抱着女人一直说我的不是。
    而且一旦让别人知道我是你的儿子,那些自詡正道的傢伙还能留我性命么?你把教眾做的事全赖给我,让我被当作另一个魔头,还敢说是为我好?」云凛讲到这里仰首失笑:「罢了,我早就对你不抱期望,只求你不要来烦我。」
    岑芜听儿子这般数落自己也没像从前恼羞成怒,而是直接略过这些不去辩解,转而说:「云璃的事已经过去很久,过去为父确实没有尽责照顾你,但我想了很多,我们终究是父子,只要你肯回来,我们就拋开过往,重新开始吧。」
    云凛没想到岑芜能讲出这种厚顏无耻的话,还朝他伸手,他冷漠看着岑芜说:「你要是能改早就改了,不会至今才忽然说自己想通了,何况你心底始终还是因为母亲的事怪我、怨我,哪天你喝醉又要打骂我,我有几条命能让你玩弄?
    岑芜,我已经不是岑凛,改姓云了。你带那些人头走,我也不去报官,往后我们死生不復相见,各自安好吧。」
    岑芜本来温情款款的脸瞬间冷下来:「是云熠忻叫你改姓,还把你教成这样,这些我也都能不怪你,只要你现在和我走,我保证往后都对你好,不会再欺负你了。你是我唯一的孩子……」
    云凛厌恶岑芜反反覆覆、扭曲事实又怪罪他人的说法,但他心中仍是害怕,于是挽着江槐琭的手和岑芜说:「我就是死也不会和你走。」
    江槐琭摸着云凛的手无声安抚,也始终对岑芜保持警戒,因为他知道对岑芜讲什么都无用。他曾听说过岑芜不少事,岑芜当年是横空出世的少年英雄,丧妻后却成了数个帮派推举的魔教教主,所以他也一度怀疑这男人是不是练功练得走火入魔,导致性情大变,直到后来听云凛描述自己的童年阴影,他才认为岑芜就是个卸下偽装的魔头,假借丧妻之痛的名义为恶罢了。简单来说,岑芜或许不是自弃沉沦,只是原形毕露。
    「过来。」岑芜明显失了耐心:「凛儿,爹这次是真心的,再也不骗你了。你过来,有什么话我都听你讲。」
    云凛被岑芜那种异常温和的态度吓住,反而紧挨着江槐琭问岑芜说:「你究竟是想通了什么?忽然变了态度,要我如何信你?」从前岑芜是最没耐心的,今天说不定是他听到岑芜讲最多的话,还都不是骂他的难听话。
    岑芜把一颗人头往墙边踢,挑眉摊手道:「我为你把他们都弄死了,还不能证明么?如果这样还不够,那要解散九狱教也行。你要我怎么做?」
    云凛越发不安:「过去十多年没有我,你不也是照样当你的大教主?怎么现在非要我跟你走?你究竟有何目的?」
    岑芜盯着那个身形娇小、脆弱,似乎一点也不像自己的少年,他垂眼沉默良久,其实少年的疑问他也想过。从前他恨不得折磨这孩子,即使分隔两地也不打算放过,但自从那日他衝动将人打得吐血后,脑海就不停浮现少年怒视自己的眼神,那充满火光与生气的眼神和病弱的身躯不一样,莫名吸引他,也令他越想越后悔。直至此刻,岑芜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对少年变得执着,他就是想带儿子回去,所以顺着心里矇矓模糊的想像说:「我身边有无数追随者,可是我跟谁都不亲近,也不信任他们。你是云璃为我生下的孩子,我过去做错了,如今想弥补也不成么?」
    云凛淡漠道:「你的儿子岑凛,已经被你自己杀死无数遍了。我如今是云凛。不过你要是真心想弥补,那就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不可能!」岑芜激动得上前一步:「我们是父子,谁都不能阻止我见你!」
    江槐琭再次护在云凛身前,神情比适才还要沉冷,一字一句说道:「小凛不想再见到你,从今往后,我便不让你再出现。你是他的梦魘,是他过往沉痾,是你自己了断与他之间的亲情。」
    岑芜再次和江槐琭对峙,他忽然挑眉,露出邪魅且有些轻浮的笑容说:「原来凛儿不和我走,不全是云熠忻教坏的,如今还多了你这个阻碍。」他想起刚才这人自称是凛儿的伴侣,逐渐露出纳闷不解的表情:「凛儿你……喜欢男子?」
    云凛蹙眉躲在江槐琭身后,一点都不想再回那疯魔头任何话了。
    「他不是喜欢男子,他只是喜欢我。」江槐琭微微侧首向身后少年说:「你躲远,找个安全的地方躲着。我会去找你。」
    「我会离远一些,让你没有后顾之忧。但我绝不要扔下你一人。」
    江槐琭勾起唇角轻声回应:「好。」
    岑芜自詡武功天下第一,多年以来没有对手,这也是为什么他受到九狱教教眾崇敬倚赖的原因。是以他根本不将眼前的江槐琭放在眼底,他冷声道:「我武功如此之高,你一个黄口小儿就不怕横死?」
    江槐琭说:「熟高熟低要真正交手才知道。」
    岑芜扬起轻蔑的笑容:「等我杀了你,就能将我儿带回正轨。我会为他找世间最美丽最好的女子,而不是你这样的……」
    话音未落,江槐琭宛如飞箭一般衝向岑芜。岑芜暗自诧异,在感受到杀意的瞬间扭身闪过,虽然对方未执兵刃,却也如他一样能徒手释出剑气,而且凌厉不逊于他。
    江槐琭懒得再和岑芜囉嗦,只想快点解决这麻烦,好让云凛安心,但他也清楚岑芜确实武功高深,所以他接连出招,不想让对方有喘息的机会。
    岑芜看见江槐琭拳掌变换灵妙迅速,也凭本能应对,藉力腾空之际看清江槐琭下盘破绽,他如猛虎落地,蓄劲出掌。然而江槐琭却是故意露出破绽,藉巷弄间狭隘地势飞至高处,整个人宛如利剑般朝岑芜下坠攻之。
    岑芜不打算闪避,高举双手接招,提足了内力挡下江槐琭,两股浑厚内力相抗,他脚下地砖迅速被辗裂。他没想到江槐琭此招势如重剑,接招的当下竟感到体内一阵血气汹涌,看来萧秉星的弟子确实有些棘手。
    云凛身形掩于花木间,离了一段距离观望他们相杀,饶是他武力低微,但以他跟着舅舅多年浸淫武学,多少能瞧出那二者打得激烈,是谁都难以介入的。他们的武功太高,自身就犹如上乘兵器,若带了不称手的武器反倒成了破绽,因此双方仅凭拳脚相搏。
    岑芜仗着多年走闯江湖的经验,总能立即应对江槐琭的突击,江槐琭中了他一掌而以单膝跪立之姿被推远数尺,吐了一口血出来。
    云凛见状心头一惊,但他见江槐琭并无怯退惊惧,反而还笑了声,只好说服自己相信对方。
    岑芜昂首睥睨江槐琭问:「笑什么?」
    「你方才一掌可是尽了全力?」
    「对付你这样的小子,七成功力足矣。要我使出全力岂不是被人笑话死。」
    江槐琭以指腹抹去唇间血跡,平静说道:「那也没能断我筋脉、毁我肺腑,不出全力,你会后悔。」
    岑芜狐疑睨视他,冷哼一声:「有遗言也不必说了,没人会听的,去死吧。」
    这次岑芜先发功出招,一样势如雷电在窄巷花雨间翩然翻飞,像一朵带煞的红云,他和江槐琭缠斗。两人掌风之劲皆有劈山摧岳之势,剑气更犹如狂嵐暴雨般横扫四射,满树花叶在无形的杀气里飞舞旋落。
    捲起的风沙逼得云凛不得不瞇起双眼,他看岑芜不停变招、出招,似乎佔了上风,可他认为岑芜太过讲究多馀的东西,招式繁杂华丽、气势逼人,却都未曾真正重创江槐琭,反倒是江槐琭无论攻防皆无多馀的耍弄,招式朴实,只是不知为何尚未直击岑芜要害,难道两者修为当真悬殊?
    云凛想起以前看舅舅练剑时说的话:「习武就跟做人一样,太贪心反而不得要领,难以专精。」
    当时他也问过舅舅:「那为何传说中天下第一的萧秉星可以什么都学得专精呢?」
    云熠忻笑回:「人家也不是一次就把全部的武功都学齐了。应该是打好了基础,再慢慢发展、延伸,像大树茁壮那般,不过他们有他们的武学奥秘,外人也难以窥知。可能萧大侠所学的『大树』能『接枝』开出不同的花与果,但是贪心的人就想一次把想要的种苗都拿来养,也不管适合不适合。但你说的也没错,萧大侠的『接枝』成树,最初应该也是贪心的,端看学的人如何取捨了。」
    云熠忻生得俊美,也爱好风雅事物,但练武却很实在。而岑芜此时正是那个贪心者,既要耍得好看,又想杀伤对方,比起一心要打败他的江槐琭自然多了不少杂念。
    高手相杀并没有发出多大的动静,巷子里的风声只比平常古怪些,若不仔细靠近去听,也不会听见墙面和地砖碎裂声,飞旋的花叶繚乱迷眼,即使远处有人经过也瞧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云凛观望着这些动静却逐渐被勾起过往阴影,感到慌乱的他双臂环抱自身并缓缓蹲在墙角边。他小时候就在九狱教里见过各种残忍的景象,砖墙碎裂声在他听来就好像骨骼断裂的声音,叫嚣的风声彷彿是受虐的人们在哭喊,他每日都害怕自己死掉,在舅舅潜入九狱教救他以前,只有梦中的人能陪伴他。他摸着自己的心口喃喃低语:「槐琭,一定要平安无事。槐琭……」
    江槐琭并非有意拖延,对他而言,岑芜也是相当难应付的对手,他用不少虚招试探,虽然受了些伤,却都没有被重创要害。他在试探与等待,试探岑芜的武功高低、攻守变招等习惯,同时也在瞒骗对方,并且等待最佳的时机,给予最终一击。
    在此之前,江槐琭多半处在守势、劣势,他看见岑芜逐渐升高的骄傲和自大,还有那眼里的疯狂与嗜杀,再无冷静可言。
    「如何?」岑芜双手呈爪凌空挥击,释出的剑气画破江槐琭的衣袖,周围墙体也越发斑驳,他看着江槐琭狼狈的样子得意大笑:「再大放厥词啊?我扬名江湖时,你尚不知在何处吃奶,哈哈哈哈──」
    江槐琭迅速掷出一支细长柳叶镖,动作快得肉眼难辨。
    岑芜扭头叼住暗器:「呸。」他目光如蛇盯住江槐琭说:「正道侠士也用暗器伤人?」
    江槐琭看着被吐开的暗器轻哼一声,竟笔直走向岑芜。他这样本该破绽百出,但过于坦然无畏的姿态,隐然有种居于高位者的威严霸气,反而让岑芜不知从何下手。
    岑芜为自己的迟疑和几不可察的退怯感到自厌,紧皱眉心咬牙道:「你找死。」
    江槐琭轻叹:「长年纵慾,沉沦酒色,有再高强的武功,你这身子也在内耗了。岑芜,你不年轻了。」
    「去死!」岑芜认定这小子无技可施才会想要取巧丢暗器,而他也没想到自己怎会连这样的后辈都无法立即诛杀,甚至尚未能重创其要害。他烦躁不已,气急败坏,因此看到对方走来就想也不想出爪朝其心口招呼。
    岑芜衣着完好,身上也不见太多明显伤处,反观江槐琭衣衫有破损,最初还被打得吐了一口血,然而两者心神状态却恰恰相反,岑芜眼神已然陷入疯狂,江槐琭却依旧沉定自若,真正狼狈的是谁,似乎显而易见。
    江槐琭比稍早还要更悠然自若的样子,交睫之间出手就拂开了岑芜的剜心爪,另一手貌似随意的拍在岑芜肩上。
    蹲在远处观战的云凛懵住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岑芜会像落叶般飘零落地,而且躺在地上久久没有起来。至于岑芜或许才是那个最震惊的人,他万万没料到姓江的小子有这么深厚的内力,仅拍了他一掌就令他筋脉俱损,儘管没什么外伤,内伤却相当严重。除了年少时在江湖冒险,岑芜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濒死的恐惧,他不敢妄动,怕一动会令内伤更重,只能就这么瘫在地上不时呕出鲜血,身躯不由自主的抽搐、颤动。
    剎那间的衝动和失误,岑芜就从天上的红云落地成泥。他馀光看到姓江的小子彷彿闲庭信步一般走来俯视自己,并对他啟唇低语:「你该庆幸小凛在看着我们,所以我留你一命。我不想让他看着我杀你。」
    「为……」岑芜咳着血,瞪大双眼问:「为何要,装作……」他不解,姓江的分明能更快杀了他,却要耗那么多心力装模作样,耍他么?
    江槐琭瞧出岑芜的疑惑,他背对云凛自言自语般轻喃:「难得的机会,我想让小凛心疼我。」
    「噗咳、咳──啊啊啊……」岑芜咳了满嘴的血,张口哀号,心道:「你小子该死的有病!」他没想到儿子找了这么一个恐怖的男人作为伴侣,武功高得离谱却又要偽装,利用他製造受伤的样子去讨他儿子心疼,简直是个疯子!
    江槐琭垂首盯着岑芜,眼神幽深冰冷得像无底深渊,他却扬起一抹极其好看的笑痕,以低沉柔和的嗓音说:「小凛不想再见到你,这是他此生对你提出的唯一要求。你办得到吧?」
    岑芜与之对视,难以名状的悚惧油然而生,那简直不像人会有的眼神!在此之前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多疯,毕竟脑子还是清醒的。这会儿他竟遇见一个比他更疯魔的傢伙,萧秉星怎会收这样的人为徒?莫不是也被这人给骗了?他实在想不透,却根本无暇思考这些,只凭求生的本能颤抖、点头。他心中难捨凛儿,可他此生绝不想再被姓江的小子盯上。
    云凛不明白岑芜为何忽然激动得狂咳、吐血,那两者之间的气氛好像又缓和下来,接着就看到江槐琭转身朝他微笑,那笑容足以令眾生倾倒,他思绪泛白了一瞬,还没彻底回神,身躯已经急急忙忙奔了过去。
    「你的伤重不重?」云凛紧张得不得了,虽然身形相对轻瘦,但仍是努力扶着江槐琭说:「我们去医馆。」
    江槐琭温煦微笑道:「不必,我自己就懂医术,何况你不是也懂么?我伤得不重,你帮我抓些药就好了。」
    云凛转头看瘫在地上的岑芜,心中意外的平静,既不像幼时那样发怵,也并不可怜对方,他问江槐琭说:「他带了那么多人头,我们要不还是报官吧?」岑芜也听见这话,气恼得又呕出一口血。
    江槐琭转身拥住云凛说:「那我晚点请管家去报官。」
    「管家?你家里还有管家啊?」
    「是啊。为了随时让我心爱的人过上好日子,我接收前人留下的產业后,也是花了点心思经营生意的。算不上非常富有,但应该还是够你吃穿玩乐。我们回家吧。」
    云凛听他说「回家」就感动得漾起笑脸:「嗯,回家。」
    岑芜瘫在巷里,馀光矇矓望着儿子和那人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弯曲小巷里,心中悲愤不已。他比最初更想将儿子抢回来,但一想到姓江的小子警告自己那模样,恐惧好像不停往他内心扎根,他甚至一度怀疑姓江的小子根本不是人。他的胸口越来越痛,浑身都难受,夏日耀眼的阳光照落在这条小巷里,他却还是被恐惧与绝望慢慢湮没。
    ***
    江槐琭和云凛从客栈要回了马车就驶往西北方,越过几条街巷后来到一处幽静的民户前,这里的围墙比别处都要高,瞧不见墙里的情形。
    云凛下车敲响门环,立刻有位青年跑来应门,那青年一见江槐琭就喊:「庄主回来啦。」
    江槐琭对茫然的云凛微笑说:「从前我师父是老庄主,我接了他的庄子打理,所以他们喊我庄主。那守门的青年是跟着总管习武的,叫杨昇辅,总管是朱开阳,往后你若有任何吩咐都可以找朱总管。」
    云凛还有些懵,他多少猜到江槐琭住的地方比一般民居好些,像一般地主的屋宅那样,有前厅、穿廊、后寝,毕竟一路过来看了不少民户都是不错的瓦房,可他没想到墙里格局比他想得还大,进大门就建有照壁,前堂左右有挟屋,屋院里蒔花植树,池塘、假山等造景似乎皆有风水讲究,连屋顶用瓦都有纹饰,似乎也是出于名家所製。
    江槐琭以拳抵唇轻咳两声说:「虽然不比你在琳霄天闕住的那样,但应该还能过得舒适。」
    云凛听他咳嗽就慌忙喊人:「杨兄弟,你家庄主受伤了。」
    江槐琭说:「不严重,我一会儿让总管去取药。」
    说人人到,一位白发长者出现,开口也唤江槐琭庄主,此人生得斯文庄重,正是朱开阳。朱开阳看江槐琭被一少年搀扶,再听了少年所言而有些讶异:「庄主怎会受伤?」
    云凛听了这话有些奇怪:「你家庄主是人,怎么不会受伤?」
    朱开阳抚鬚回话:「庄主尽得老庄主真传,自学成以后就极少听过庄主被人所伤。」
    云凛有些尷尬:「他、他是被我爹……岑芜打伤的。」
    江槐琭不想看云凛露出自责的表情,慎重告诉朱开阳他们说:「他是与我结契的伴侣,云凛,往后就是这里的另一位主人。」
    朱总管和杨昇辅一听就朝云凛躬身问候:「见过庄主夫人。」
    云凛更尷尬了:「我……是男子……」
    江槐琭忍着笑意说:「往后称他云公子就好。这样行么?」末句是问云凛的,语气温柔似水,听得那些下人们默默出一身鸡皮疙瘩。
    云凛眼下只紧张江槐琭的伤势,也顾不得这些称呼,匆忙頷首道:「行。请总管快去取药吧。」
    朱开阳亲自去取药送到庄主寝室,把药交给云公子以后,他退到一旁看着云公子坐在床边照顾庄主,虽然他从庄主的气色观察到其伤势或许不严重,大概庄主是有别的打算,但这都不是他该过问的。他见庄主跟云公子没有别的吩咐就识相告退,然后召来庄里的僕人们告知云公子是庄主伴侣一事。
    江槐琭服了救急的伤药就待在寝室休息,他让云凛上床来陪伴,云凛却拒绝道:「你受了伤就该好好休养,我就不和你同床了。有人在一旁怎能睡得好?在你伤好以前,我就去住客房吧。」
    江槐琭后悔演过了头,坐起身挽留他说:「你别去客房,我一个人寂寞。要不你睡另一张榻上,我让人搬张卧榻过来。」
    「万一我打呼怎么办?」
    江槐琭笑了下:「你不会打呼。总之你不在,我就无法安心休息。」
    云凛叹气:「好吧。不过你真的不用叫其他大夫来?」
    「我自己就懂医,不必麻烦了。只是对不起你,刚回来就没能带你好好看一看将来要住的地方……」
    云凛握住他一手莞尔道:「都叫你别动不动说对不起了啊。来日方长嘛,这又没什么。不过你这里好多僕人啊,我看朱总管方才说要去召集其他人,说要来见我?」
    「是啊,让他们认一认将来新的主人。」江槐琭执起少年的手轻吻其手背说:「都是要伺候你的,这屋里也有露天的大浴池,你应该会喜欢的。」
    云凛脸皮发烫:「其实我也不需要人伺候,我自己就能过得好好的,那么多陌生人,有些不习惯。」
    江槐琭哄他说:「不要紧,平日里我让他们不要出现在你面前。只是这庄子大,仍需要有人打理,还是得要人手。你喜欢过什么样的生活,都由你选,我本就是为此才接手这些產业,除了仙境、皇宫那样的环境给不了,其他我都会尽力。」
    「我、我……」云凛垂首结巴道:「我只要你在就好了啊。」
    江槐琭瞧着少年害羞的模样,心中爱怜不已,他将少年拉到身上搂抱住,不让其挣脱,又开口留人:「我还没有睏意,你让我抱一会儿。」
    云凛这才乖乖趴在江槐琭身上,侧首听这人的心跳声说:「朱总管让杨兄弟去报官了。不知道之后九狱教会怎样?你那时打伤他,但是没有废他武功吧?他之后……」
    江槐琭轻拍他后背安抚道:「他之后不会再来找你了。」
    「你怎么讲得如此篤定?他答应不来?可他不是守信诺的人吧?」
    「他怕我。」江槐琭斟酌了下说法,告诉少年说:「因为他知道我会不顾一切保护你,所以他怕我。」
    云凛仍有些许疑惑,江槐琭摸着他一侧的耳朵轻揉道:「小凛不信我?」
    「信啊。」云凛闔眼轻喃:「只要你说的,我都信。你说什么我都信。就算你说岑芜长了尾巴,我也信。你说星星会开花,我还是信。是真的。」
    「你只要相信我的真心就好。」
    「嗯。」
    「我对你也一样,小凛。」
    江槐琭握着少年的肩头曖昧的揉了揉,又去摸少年的头发,他把少年的发簪抽走,贴在其后背的另一手慢慢由腰摸至臀部,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那皮肉有多紧实弹韧,而少年丝毫没有抗拒。正当他心神微荡之际,却察觉少年已然入眠。
    江槐琭知道云凛能很快入睡,不过以前因为多梦而睡得不好,他也不捨得扰人清梦,只好让云凛继续睡。他并未让人搬来卧榻,只让云凛躺到身旁,而他就像守着宝藏的龙那样凝眸注视着云凛。
    后来云凛写了封信给云熠忻报平安,云熠忻在回信中提到不久后将要和雷巖出航远行,开拓海上商路的事,因而每天都非常忙碌。
    至于岑芜一度被官府收押,朝中特地派人来将其押送进京问斩,只不过途中遇到九狱教的教眾劫囚,以及一些江湖高手伺机寻仇要杀岑芜。岑芜疑似就在那场混乱中脱逃,不知所踪了。有人说岑芜其实已经在那场混乱中被杀,有人说岑芜无路可逃,跳崖死了,也有人说岑芜从来就没有被抓到过,眾说纷紜。儘管九狱教还在,但声势也已经大不如前,再后来便逐渐消逝在时代洪流中,被新的势力取代。
    江槐琭在江湖上名声依旧响亮,不久以后,坊间传说又多了一位帮手跟着他一起扶弱济贫,有人说这位帮手是女扮男装的名门之后,也有人说是位清俊的少年郎君,来歷神秘。少数的传闻说江槐琭的帮手是改邪归正的魔头之子,岑凛,但相信的人不多。
    不过云凛从不在乎外面的谣言或故事编造,只要他能和江槐琭相恋相守一世,别的什么都没那么重要了。
    无论江湖或朝堂有多少风风雨雨,江槐琭和云凛都会相伴同行。这一世他们从梦里到现世寻觅到彼此,也如愿白头偕老。最终二人长眠时只盼能再续此情,怀抱此愿梦重归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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