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2安可曲
    丁浩潍把刚入后台的鐘昀翰叫到角落。
    「你说什么?阿飞没来?为什么?」鐘昀翰今日用发油梳得整齐的发丝在震惊里掉了下来,「那接下来怎么办?老师已经来了,她的座位是特别安排的,我看见她来了。」
    鐘昀翰的脑里乱成一团,「阿飞怎么了?」
    「他急性肠胃炎,结果因为拉到脱水,半休克里头撞到洗手台,然后被医生强制留在医院打点滴。」
    丁浩潍继续说,
    「我们大家讨论过了,有一个解决的办法。」
    鐘昀翰抬起头。
    「有个人很适合。他熟悉高音部谱,他知道我们的换气断句,知道各部间的节奏与延长拍,他知道……阿飞演唱时与大家配合的所有细节。」
    鐘昀翰楞了一秒,随即接收到后方那群团员注视着他的目光,他愕然中把视线转向丁浩潍:「不、你们在开玩笑,当初我们不是这样说的……不可能,我不能……」
    丁浩潍一把捉住对方的肩膀。
    鐘昀翰黑色的双眼流露出与在舞台上完全相反的惶恐,「我不能……」
    「嘘。」丁浩潍说,打断了对方的话,
    「嘿,看着我。别管其他人。」丁浩潍两手放在鐘昀翰的双臂上,好像抱住似的拥着他,「看着我。」
    鐘昀翰试着平復呼吸。
    「记得那天吗?就我们两个人。」丁浩潍说,「你可以办到的。就把它想成对着我唱这首歌,只对着我唱。这首歌是真实的,我们一起走过雨中,撑过同一把伞,对吧?」
    鐘昀翰正要回答,丁浩潍又打断他:「你一直都能够唱的,我知道的,你每一天都有在发声,你每一次都认真的在听我们练习……你可以的。」
    班长遥远的声音传到他们两人之间。「……外面在清场了,设备已经改架就位。我们先出去排好队。」
    丁浩潍给了鐘昀翰一个笑容,放开了刚刚紧握对方肩膀的手,走向舞台去。
    鐘昀翰像往常一样的在后台仰首喝着矿泉水,然后他听见自己走路的皮鞋声,一步一步的向前,穿过在幽暗里的后台的门,回到舞台的,耀眼的,辉煌的灯光里。
    他抬头,看见音乐老师仍然坐在那个正对舞台,靠中央走道的位置。聆听合唱最适合的座位。
    后方的工作人员似乎在跟一对夫妻谈话,并且比着离场的手势。鐘昀翰定睛一看,挥手叫来了舞台边的工作人员,「让他们留下来。我认识他们,不会影响录音。其他的人请他们就坐也没关係。」
    鐘昀翰猜得到是怎么回事……阿飞的声乐老师与他是好朋友不是吗?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分神……鐘昀翰收回思绪,看见钢琴前面的婉瑜轻轻的向他点头。他亦回点了头。
    然后鐘昀翰归队,站在原本阿飞站的位置,丁浩潍的左边。
    钟昀翰闭起眼睛,再睁开。只看着丁浩潍,彷彿这是一幕很远很远的镜头,然后慢慢拉近、慢慢拉近……直到他落在对方的眼睛里。
    世界仅此而已。
    伴奏已经开始,低音部的答、答答答啦已经打起了节奏,轻快的带出了中音啦啦啦之后的模拟着雨声的轻吟。
    「咱二人……」钟昀翰感觉的熟悉的气流从他的丹田里溢出,不急不徐的向上到达他的喉头,而后再向上,在他的额头震动,一种酥麻而温柔的抚摸与撩拨,带着他灵魂的混浊与清澈破壳而出。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出嘴唇,逸散在空气之中,往很远,很远的地方过去。
    是的,他其实一直都有在练习发声。是的,他从未忘记过怎么唱。是的,他想念自己的歌声。是的,他曾发誓要一辈子都唱歌。
    而是的,现在的他,对着他歌唱。
    他诚实的唱着,从他心中的角落越来越响,穿过云层一样的透出去,
    「……做阵拿着一支小雨伞,」钟昀翰让歌声将自己拉走,现在的他被歌驾驭,那些流动存在他们两人之间曖昧如此美妙,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此刻能化做一阵风,自由自在的起舞,挥霍,用尽每一个回旋去挑拨,抚慰,温存。
    「雨越大……」中高低音的合声在这瞬间分成三个层次,像是天边的虹彩彼此相连,展现出各个顏色的美,收拢的瞬间又展开,展开又覆拢,层层叠叠里彼此辉映。
    「我来照顾你,你来照顾我。」钟昀翰看向丁浩潍,发现丁浩潍也看着他。彷彿回到了那些时光,他们淋过同一场雨,共撑过一把伞,走着一段不够远又不太近的路。
    「虽然双人行相偎,遇着风雨这呢大,崁坎小路又歹行,咱着小心行……」
    超低音部合上的嘟巴嘟带着一种一步步走着的踏实感,
    「雨越大,渥甲淡糊糊,心情也快活……」
    ……
    歌曲已经接近结尾,在重复主旋律的同时,低音部转为一开始的答、答答答啦,力道越来越轻,若即若离的飘摇。如雨丝般。
    「咱二人……」钟昀翰清唱的高音极为节制的控制着吐气,清晰里带着转音,婉转的渐弱,此时丁浩潍拋出的中音在呜鸣合声中轻柔的展开。
    丁浩潍与钟昀翰彼此相视,彼此倾听,默契里完美的将合声同时停止在空气中。
    一曲唱毕,台上的人听见单薄而用力的掌声,而后更多零星的掌声加入。
    音乐老师站了起来,他们在台上只能看见嘴型,却听不见声音。
    但她女儿看出来了,「她说……」
    女生的话被向着舞台一直走过去的外国人大声盖过去了:「bravo!」
    闻言女生大喊出来,「可是妈──我们没有准备安可曲啊……」然后她摀住脸哭泣出来。
    丁浩潍下一刻惊讶的看见班长跟好几个大叔三三两两的抱在一起流泪,而他在心中碎念「不是还在录音这样好吗?」的片刻,他看向钟昀翰,那个穿着燕尾服的男人仍然一个人站在原地,维持着恍惚的表情。
    一秒、两秒鐘过去,钟昀翰不顾一切衝向台阶,站定在棕发大肚的老先生跟前。
    带着老花眼镜的老先生抬了抬下巴,用英文说道:
    「那首歌,」老先生的眼睛看向舞台上的钢琴,彷彿还在回味某一首曲子的演奏,这又看向鐘昀翰,「脱胎换骨的演出。爱情的模样很美吧?值得一看吧?」
    钟昀翰的胸口里还因为那些激昂而无法平静,无法控制里亦用英文脱口:「是的,噢,丹尼尔,是的。」
    无论是突破现状的狂喜,还是爱情的模样,都一样令钟昀翰目眩神迷。
    他踏出一步,两步,伸手激动的向前拥抱,而丹尼尔也在一瞬间紧紧抱住他。
    当年砸钢琴的学生终于完成了他的作业。这一次指导教授给他的是一个有力而激动的拥抱。
    「想到的时候就回来看看我们吧。復不復学无所谓。你那台贱卖的钢琴老早就修好了,你有兴趣的话让你半价买回去。我坚持不能再低了。」丹尼尔说。
    丹尼尔老练的看出这场加码的合唱有另一段故事,只在此刻简单的说了自己与太太主要是来台湾度假的,随即向他告别。
    知道鐘昀翰一到会场外仍有一批粉丝与献花的人潮在等他,丁浩潍在移动到后台时抓住机会,跟对方表示他们会在那间日式烧烤店等他。不见不散。
    鐘昀翰点头。
    @
    鐘昀翰赶到的时候已经是过了晚餐的时间。老师因为病后体力不佳,与女儿已经先离席,大家一起举杯过后,大叔们嬉嬉闹闹的集体照了一张相,便用尽了三十岁的体力,倦鸟归巢。
    丁浩潍提议开车送他回去。他大概猜得到鐘昀翰必定是搭计程车来的。
    车临到了鐘昀翰的公寓底下,丁浩潍说,眼里带着轻笑:「今天你可没有喝酒了。还要让我上去坐吗?」
    钟昀翰看着丁浩潍,解开安全带,单手扯下桎梏自己的纯白领结,看向对方:「或许你是该向我解释,你拿什么收买了我的邻居,好让他告诉你我每天都有在发声。」
    「在早餐店用一杯红茶跟一张你的赠票。」丁浩潍说,「怎么办,我已经解释完了,」他凝视着对方,「……那我还有理由上去吗?」
    鐘昀翰一怔。
    啪一声,丁浩潍从安全带的绑缚中挣脱,他缓缓顷身靠近副驾驶座的人:「……我还没谢谢你借我西装。」
    鐘昀翰眼睫轻颤,低低吐息,「看来你找到理由了。」然后他伸手打开车门抽身而去。
    丁浩潍跟在鐘昀翰的背后进了门,看着他拿出那一晚他们对饮的的高脚杯跟平口杯,而鐘昀翰这次用矿泉水把和式桌上的两个杯子斟满。
    灯光在透明的水中折射,从水晶杯里灿放出来,将两人之间的每一刻打亮。那样不容忽视的。
    他们像那一天一样的肩靠着肩坐在地板上。
    窗户是开的,凉风吹向房内。鐘昀翰反折的长袖白衬衫仍未换下,他随意的又扯开了襟口的几颗扣子。
    彷彿胸口有种消散不去的炎热。
    丁浩潍饮了一口水,放下玻璃杯,而后他转身向着鐘昀翰。
    「今天不喝酒?」他对鐘昀翰轻笑。
    「不。」鐘昀翰盯着自己的高脚杯,眼光浮动。
    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丁浩潍的心跳越来越快,他脱口说出心里的话,「……你的声音真好听。」
    「你喜欢吗?」鐘昀翰转头,在彼此的注视中顿了几秒,刻意用了那一天丁浩潍的语式,刻意低缓的嗓音里,句尾的音轻轻的抖,「你喜欢……我的声音。」
    「是的。我喜欢……」丁浩潍亦刻意的用了鐘昀翰说过的那几个字,他感觉到自己脸上有一股控制不住的热气上涌,「……很喜欢。」
    丁浩潍的右手搭上了鐘昀翰的肩膀,体温透过了那薄薄的布料渗向对方。
    不需言语,丁浩潍能够感觉到那附身躯轻轻的颤动了下。彷彿自沉睡中被什么惊醒。
    鐘昀翰缓慢伸手,附上丁浩潍放在肩上的手背。
    丁浩潍几乎以为鐘昀翰想要吻他了。
    但是这个时候鐘昀翰突然笑了。
    丁浩潍看见鐘昀翰深呼吸,而后啟唇:
    「ohdannyboy,thepipes,thepipesarecalling.(噢,丹尼男孩,风笛,风笛在呼唤……)」
    丁浩潍认出来钟昀翰唱的是主旋律,优雅而纯净,但他的呼吸远比下午急促,「fromglentoglen,anddownthemountainside……(沿着山谷与山谷,穿越到山边飘散……)」
    鐘昀翰的声音清澈空灵的在他们两人之间回盪,彷彿真的置身在歌里的场景,幽谷里悠扬的乐音牵引着他们的灵魂,
    「'tisi'llbethereinsunshineorinshadow(无论阴晴,我将会在此相候)……」钟昀翰唱到这里,吸气声相当强烈,他连喘了两声,歌声就此倏然的断裂中止。
    丁浩潍明白是为什么。这首歌需要相当的肺活量,他领教过了。
    「……果然,还是没有办法啊。」钟昀翰垂下目光,苦笑里轻声说道。
    而后鐘昀翰轻闭双眼,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
    钟昀翰不曾向任何人提过他在病中的那一晚。高烧侵袭他,疫病忽快忽慢的拉扯他乾燥的呼吸,他热得就要炸裂,又冷得需要一个拥抱。他十分恍惚,有种与死亡亲近的感觉。相当真实。
    发烧的那一天,钟昀翰做梦了。梦里他葬在一个山间的树下,偶尔有风拂开枝枒的时候就能照到阳光。他的灵魂在墓旁栖息。有一个人背着光向着他走过来,一步步的靠近,但他认不出来那是谁。接着那个人在碑文前蹲下细读。然后钟昀翰听见歌声。
    他想开口问对方的名字,但他无法说话。
    ……他知道那便是死亡,它如此无情的将世界分隔,它将来不及的一点点可能全都贪心偷盗。在他的年纪里那已然不再陌生。
    但是他来了。就算那个人看不到真正的他,读不到他,甚至触摸不了他的任何一部分。
    ……但是他来了。
    梦里的他把泪水掉在土地上,在足跡所至的泥上开出白色的花,转瞬遍生在他们之间。
    这时候钟昀翰又听见了歌声。
    他张开眼睛,看见丁浩潍不近不远的脸。伸手可触的距离。
    是丁浩潍的声音,从他刚刚断掉的乐句接了下去。
    「ohdannyboy,ohdannyboy,」丁浩潍的声音颤抖,「iloveyouso.」
    丁浩潍知道他的声音没有钟昀翰或阿飞的那么漂亮,但他曾经叫阿飞教过他唱,那些英文字大多半他都不认得,但他知道怎么学,他一句一句的学。
    现在他一句一句的唱,由他接下了主旋律,他知道自己的拍子跟音准大概差劲的只有六十分,换气也换得乱七八糟。最高的高音甚至超过了他的音域。
    但他不会停下来。
    他一直都觉得钟昀翰的眼睛在雨季里就像是反覆滚动的雨水,清澈透明,生动而敲动他的心弦。就像那场雨。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形容。
    他没有办法忍受那双眼睛停止看他。也没有办法忍受那双眼睛在他面前,因为受伤而沉睡冰封。
    那是钟昀翰最喜欢的歌。那是钟昀翰对心爱的人唱的歌。
    钟昀翰已经对他唱了。
    而他接下去了。
    他想要这么做。他已经做了。
    「ifyou'llnotfailtotellmethatyouloveme……(如果你并非未能告诉我你爱我)」丁浩潍抽出手,摸上钟昀翰的脸颊,他在这时候听见钟昀翰开口,配上了高音部的合声,「isimplysleepinpeace……(我会在静謐之中沉睡……)」
    两个人的目光互相牵引,那这其中,再没有世界的杂质。
    最后丁浩潍听见他与他的合声在空气中逸散,彷彿绕过了冬日山头的终年积雪和兴衰的草木,穿越横亙在童稚到成年之间的,无可回避的阳光与阴影,触摸过属于生命的真实与谎言,去而復返的回到他们之间。
    如此即时的。
    空气里有一种潮湿的味道,也许就快要下雨。
    但没有人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钟昀翰的手指穿过丁浩潍的发间,汗湿而温柔。
    声音在分部在越来越近的距离里重合回响,从颤抖到渐强,从参差到相契,从凝滞到甦醒,逐渐随着每一寸振幅共鸣越来越清晰,直至响彻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untilyou……cometome.(直到你……走向我。)」
    他们一起唱完,并且以吻封缄最后一个音。
    这是他们的安可曲。
    在一个夏天,伞开如花的雨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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