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上,珠帘之后,迟迟不见慕容迦叶身影,斛律步真局促地坐在龙椅上,面对浩荡的文武百官,竟两眼茫茫。
    群臣们手抄笏板,窃窃私语——
    “真是大快人心,我们这些顾命大臣被这条疯狗欺压多久了!俗话说,人狂自有天收,这位跋扈将军,可终于要倒台了。”
    “赫连骧那些关于他谋逆的指控,多半是空穴来风,太后如此将其下狱,恐怕会上了将士们的心!”
    “他和一个南朝琵琶女私通,还窝藏谋逆之心,豢养敌国战俘,勾结南梁的大臣,要把咱们的城池拱手让出去,真是令人发指。”
    “听说今晨,骠骑将军府已经被抄没了,那个女细作也消失不见了!”
    大司马宇文恺怒目圆睁,仿佛吐出胸中一口恶气:“本就是个靠爬凤榻而抖起来的小小面首,路啊,是走不长的,胆子也是被惯的肥了,敢和旁人通奸,还要卖国,不怕咱们这位悍妒的女罗刹把他给阉了吗?”
    “慕容太后从来不是个冲动之人,如此做法等同于自断臂膀,这葫芦里,恐怕卖了什么别的药吧。”
    忽然,宇文恺一声如洪钟般的嗓子,令满殿嘈杂声立止:“陛下,您是一国之君,太后不在,早朝还是得上呀!”
    此时,左侧方阵中,一个约三十左右岁的男子越众而出,此人神清骨秀,头戴七梁冠,发插犀角簪,宽肩细腰,将一身古板的绯罗大袖衫穿得颇有风韵:“慢着,太后奉先可汗遗诏临朝,垂帘听政,国母凤驾若不到,我看谁敢开始早朝?”他横眉立目看向宇文恺,广袖一挥,只听腰间锦玉佩绶淙淙作响
    正是尚书令元璞,是太后的死忠党,现任秘阁首席内臣,掌机要之职,深受慕容迦叶器重,不到三年封琅琊郡公,位列太傅,此人雅歌儒服,精通汉学,发明出嵬然文字,又以姿貌俊美,名动一时。
    宇文恺回敬道:“她老人家藐视朝规,早朝迟到,先可汗知道了也不高兴!”
    “你说谁老人家?”慕容迦叶姗姗来迟,郁金色的身影赫然出现在殿前,她嗔笑道,“你们呀,你们,哀家就是起得迟了一会儿,至于吗?老虎还不能有个打盹儿的时候了?”
    执事大太监方舒了一口气,拈着嗓子唱道:“太后驾到,众臣早朝!”
    斡扎朵在她身后提着裙摆,悄声道:“太后,腹痛好些了吗?”
    今晨,慕容迦叶突然月事来潮,腹痛不止,一碗四物汤下肚,才能勉强行走,她捂着肚子,以袖拭去额角的热汗:“忍着吧,你看看这一个个的,要把我吃了。”于是目光朝前,看向群臣,自不必说,这一日的话题,必然离不开赫连骧。
    “臣以为,贸然将赫连骧押入大牢,有失民心!”
    “此举着实缺乏远见,希望太后早日归政于幼主,幼主虽年幼,但却老成稳重,颇有先可汗遗风!”
    “望太后早日公布密信内容,将赫连骧之罪责公之于众!”
    “臣附议!”
    “臣附议!”
    ……
    个个慷慨激昂,一副同仇敌忾之态,手里的象牙笏板仿佛要化作利剑,要将帘后的慕容迦叶刺出八百个窟窿似的。
    这些顾命大臣均来自六大贵族部落,铁肩上担的是扶助幼主的责任,为了不辱没先帝的遗命,阻止外戚慕容家族专权,便整日和太后对着干。
    慕容迦叶瞧着他们这副来势汹汹的样子,顿时哑然失笑:“诸位爱卿,难道也想进诏狱和赫连骧这个叛贼作伴吗?”
    宇文恺却顶风而上:“太后,赫连骧乃是鬼头风首领,国之栋梁,如今在边境得胜归来,不到半日,仅凭一封子虚乌有的密信便将他下狱,实在是不妥啊!”
    “罪证?你们从前给他扣了多少的屎盆子,今天怎么都故作清高替他说话啦?”慕容迦叶站起身来,怒道,“可真有趣,从前他在的时候,你们整日弹劾他,背地里说他是我的一条狗,逢敌便咬,如今哀家遂你的愿,把他亲手打入诏狱,你们还不满意吗?”
    斡扎朵为她抚着背:“娘娘,为了自己,也别和这群糟老头子动怒才是。”
    慕容迦叶深深一呼气:“”
    元璞以一句不轻的调侃开了头:“适才,大司马竟然想趁着太后未至便要开朝,瞧瞧,没有太后,你们便没了唇枪舌剑的矛头,那该多无趣啊!”
    宇文恺被他噎得不浅,轻咳一声:“庙堂庄严之地,元尚书,这里可不是搬弄唇舌的地方。”
    元璞却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看来大司马知道自己的错了,我这番纠正,想必是多余了!”
    慕容迦叶支颐浅笑,静观二人针锋相对,谁也不甘拜下风。
    宇文恺:“我知道,元尚书喜好汉学,锦心绣口,舌灿莲花,是万中无一的清谈名手,您一开口,我们在您的唾沫里,哪还敢还口啊!”
    幼主党大臣纷纷点头如捣蒜,委屈道:“不错!不错!”
    元璞爽朗大笑:“大司马,您就别折煞我了,你可号称是宇文铁嘴,寰宇之下,谁能与您比肩呢?”
    太后党大臣连连称是:“正是!正是!”
    突然,龙椅上传来一声喑哑的咳嗽声:“诸位爱卿,不要这么七嘴八舌了,和疯狗乱咬有什么区别,这里可是明堂,元璞,顾命大臣们说的都是谏言,”他常年病弱,中气不足,不到两句话便有些颤抖,略有些伛偻的身子力不能支地站起来,“他们初心无非是为了朝廷,你不能以一己之私,把在私下里诡辩那一套搬过来祸乱朝纲吧。”
    慕容迦叶愣住,心生忧惧,顺着珠帘的缝隙望去,斛律步真双颊深陷,头上的通天冠高有九寸,垂饰各色珠翠,繁复华丽,沉重得如同枷锁,将他稚嫩的脖颈压得不能自如,昔日贴身量裁的绛纱袍也衣带渐宽,仿佛就是几天的光阴,他便又孱弱了几分,坊间多有传言,幼帝面相福薄,恐怕大限将至。
    慕容迦叶摇首叹道:“哀家特此说明,不再赘述二遍,关于前天下兵马大元帅赫连骧谋逆之事,五日之内,朝凤卫必将调查细节公之于众,烦请各位爱卿稍安勿躁,这其中关乎军事机密,不能含糊,想必牵连甚广,但不必怕,有涉的,一个也跑不了;没关的,哀家也绝对不冤枉,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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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臣们脚步如释重负,三五成群,散朝而去。
    “子淳,你留步。”慕容迦叶掀帘而出,轻唤元璞的表字。
    “臣在,”元璞猛然回首,又顾视其他大臣道,“诸位同僚,元某失陪了。”
    二人行至配殿,慕容迦叶脱下朝服,索性斜靠在榻上香案上,裸露的一角香肩隐在香炉的烟气之后:“朵儿,给元尚书赐座看茶,”瞥见元璞左顾右盼,眼露不安之色,“怎么,被太后单独留下说小话,怕祸乱朝纲吗?”
    元璞低眉看地面,粲然一笑:“太后,您看起来面色不大好。”
    慕容迦叶凑近那顶羊脂玉竹根小香炉,内中点的是藏香,她以掌将烟气拂向鼻端,深吸一口,浓烈的麝香让她神清气爽,立扫胸中的郁结之气:“有这群糟老头子,哀家哪天能舒坦?”
    “太后,这次,顾命大臣们无非是想参与审理赫连骧,”元璞屏声静息,那藏香过于浓郁,对他来说十分之冲,他掩住鼻子,故作镇静道,“墙倒众人推,他们还得立个名目,以一个君子之态却推。”
    慕容迦叶笑叹,两个玲珑的梨涡从颊边涌了出来:“你这张嘴啊!”这一笑,慕容迦叶的肩又滑落了几分,她却浑不在意似的,大方如一朵开得肆意的硕大牡丹花蕊,任你再怎么抓心挠肝地远观,可就是不能亵玩。
    元璞不敢贪看,强自把神思拉了回来:“太后若是不舒服,今晚的秘阁会议,微臣去应付,新政的诸般事宜,我们也快商量得差不多了,您就放心去处理赫连骧的案子吧。”
    “不!元爱卿,你是什么料,哀家还不知道吗?以前你在幽州府府衙干得风生水起,百姓们都叫你‘元青天’,到任三年,边地长治久安,都说你审犯人、查案子颇有一套,这次你该上场了!虽然这山芋格外烫手,但你这个能者,想必不在话下,哀家特封你为朝凤卫监军,从今天开始,跟进赫连骧谋逆案。”慕容迦叶的笑靥里酿着莫大的鼓舞。
    元璞甚为惊喜,略有些局促地回道:“谢太后信重,微臣必全力以赴,定然不辱使命。”
    慕容迦叶眼尖,捕捉到他眼中掠过的犹疑:“哀家知道你有所顾忌,交情仍在,不好动狠,动狠呢,又怕别人非议,对吧?”
    “臣为国体和太后效劳,怎会顾及这许多面子,纵有为难之处,臣也会极力克服,”元璞神色凝重,深深一揖,“赫连骧一案涉及南朝间谍,极为严峻,臣恨不得立马飞奔至诏狱。”
    斡扎朵碎步忽至:“太后,云麾将军贺兰腾求见。”元璞拔脚便要走,慕容迦叶却道:“你留下,既然要跟进他的案子,这个人你可回避不得。”
    贺兰腾步入堂中,行跪拜大礼,半晌,一味叩首:“臣拜见太后。”
    慕容迦叶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锁眉喝道:“你抬起头来,既然都敢到凉风堂了,还像个缩头乌龟一般,是不好意思见哀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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