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关端坐于书案前,提笔半晌,纸上未落一字。
    鹿鸣轻手轻脚自门外进来,取下披风轻轻披到他肩头,跪坐在一旁,拨亮烛台里的幽微灯火。
    眼前蓦地亮起,唐关回神,瘦长的手指到眉心揉了揉,问:“几时了?”
    “回老爷,亥时三刻了,马上亥正。”
    鹿鸣恭敬回答一句,往快要干涸的砚台里加了几滴水,重新磨开即将凝固的墨,然后悄然退去。
    枯坐半宿,一个字也没写,浪费了好端端的一砚墨。
    唐关抬笔重新蘸好墨,要写的文章却依旧毫无头绪,提笔不知如何落墨,还是生来头一遭。
    往日小胖蛋挤在身侧叽叽喳喳吵闹,总要斥责几句让她安静,如今没人闹了,并没有文思泉涌,反而笔滞墨凝。
    何止是宝贝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得宝贝。
    唐关长吁几口气,驱散纷杂相思,打算搁笔,读几页诗文,却意外瞥见案角的暗红小碗。
    他展眉轻笑,本欲收笔的手重返纸上,简单几笔勾勒出一只肥嘟嘟的小胖啾,再添几笔,画上一只小碗,让小肥啾扒在碗沿上,好似正在偷看他。
    怀抱温香软玉睡惯了,便再也难以忍受孤寝独宿。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唐关只好起身又回案前,翻书写文打发时间,天不亮就换好官服去了国子监。
    公务之余,暂得片刻休憩之时,便习惯性先煮了小凤凰爱喝的蜜茶,待要喂她,才想起宝贝不在身边,又怅茫不已。
    严肃冷峻的老男人身上再添一缕孤寥之感,学生们见了心生畏惧,远远望见便急忙避走。
    唐二更怕,看到他爹一脸阴沉,下意识就想逃开,可毕竟是他老子,小心翼翼跟上去。
    战战兢兢喊一声:“爹……”
    然后没话找话,“舅父舅母应该快到长安了。”
    唐二和卢泠的婚事定在七月下旬,正好避开酷暑,又赶在秋期之前。
    范阳卢氏来信,家主夫妇已经动身,不日到京。
    唐关看不成器的儿子一眼,难得没训斥,只是淡淡道:“公所勿谈家事。”
    “那,那……爹,您没事吧?”
    唐二紧张又担忧地看着父亲,忍不住地关心他。
    唐大人摇头,拍拍儿子的肩膀,转身去了崇文馆。
    “大人。”
    等他从崇文馆忙完出来,张重稷便在门口等候。
    唐关微微点头示意,对于张重稷会出现在崇文馆门口的事并不惊讶。
    明知对方是专程来等他的,老男人故意道:“张博士有公务到崇文馆,何不让人早报?”
    “我不是为公务来的,宅子修整好了,想邀您一观,请您原谅我没有递拜帖,便贸然来此。”
    “请上车说话。”
    唐关请张重稷乘坐自己的车驾,负在身后的手示意鹿鸣。
    站在他身后的鹿鸣会意,即刻遣小厮去禀告太子。
    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既然已经知道张重稷与梁王过从甚密,关系并不简单,与张重稷的往来自然要让太子知道。
    唐大人官任国子祭酒之前,也就是在尚书礼部做侍郎的时候,就给不到十岁的太子做老师了。
    集贤院学士的名头,也是因为要给太子做老师才得到的。
    十年过去,君臣之间自有一段师徒情谊,即便如此,唐大人也时刻注意君臣之分。
    对太子悉心教导的同时,他始终存着警惕谨慎之心。
    梁王身份特殊,同梁王与曾给梁王做过幕僚的张重稷来往密切难保不会在太子心里留下猜疑的种子。
    事关心肝宝贝,又不得不与他们打交道,与其令太子心生猜忌,不如坦白些,主动告知他。
    宅子在距离东市不远的宣平坊,下车后,张重稷正要请唐大人入内。
    忽地,周遭一冷,五月夏暑,竟寒意砭人肌骨,凉气窜上唐关背脊的一瞬,他敏锐捕捉到贴在墙头又一闪而过的东西。
    一条金黄色的狮子狗,眼中燃烧着两团熊熊烈火,正是地狱犼凌风。
    它怎会在此处?
    唐关沉思,看向侧身不远处的张重稷,恰好看到黑气自他眼中退散,眼睛从一片漆黑恢复正常。
    心思电转之间,唐关心中一凉,寒意更甚。
    凌风是为追鬼王而来,鬼王于二十年前出逃鬼界,而他初遇张重稷也是二十年前……
    种种事情不难推测,恐怕张重稷就是那只从纣绝阴天宫逃跑出来的鬼王。
    唐大人心头略有惊撼,面上依旧从容淡定,仿佛并未察觉方才的气氛变化,步履沉稳,一脚迈入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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