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傍晚,火红的云霞滚着绚丽的金边,炽热且壮丽。
    如血的残阳映照着半边佛塔,塔门外传来规律的以头抢地之声。
    “太华宗大弟子荀卿前来伏罪,惟愿尊者降罪于荀卿一人!”
    佛者仍坐于殿内,四周铜盘上的烛泪已流尽,他的背后笼罩着无边际的黑色流状物,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无数细小的泡沫,翻涌着,沸腾着,几乎覆盖了整座佛塔。
    细小的泡沫裂变成一只只眼珠子,成千上万道有如实质的目光紧紧攫住佛者的背影。
    【啊,她的小情人果然来求情了……】
    佛者略一拂袖,凛然的金光向后拍去,已经无声蔓延至塔顶的流状物瞬间缩成小小一滩浓稠的黑水,在原地不断蠕动着。
    “离开这里。”佛者在殿内平静地出声,却能直达少年耳畔。
    隔着一道薄薄的门,妙寂抬眸,蓦然窥见隙中跪着的少年站了起来,沉默着。
    “您怎么能这样对她呢,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您是在利用她了结自己的因果,可她却仍然尊重您,尊重您的一切决定,而您如今对她又做了什么呢?您又把她当作了什么呢?没用了便弃之如敝屣,对吗?”
    “你到底想说何事?吾已托弥空照拂她日后在太华山的衣食住行,她在太清阁必定有所作为,无需再束缚于吾身侧。”
    在见到那个莲花图案的香囊前,荀卿一直不敢承认芙姝喜欢妙寂。
    见到之后,便使劲儿将这个想法吞到肚子里,明明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如今又被自己主动翻出来,自己逼自己承认最不想承认之事,真是可笑。
    他低着头,望着脚下的土地:“尊者……晚辈发现,您真的很高傲……”
    “此话何意?”
    少年收不住情绪,大声道:“您为何擅自将其称之为她的解脱?!”
    “……”妙寂面色微白,少年的斥责很平静,却能狠狠地刺痛他的心。
    他失神地盯着门口,蓦然想起凤鸣郡时买回来的画像。
    明明他是想了结前尘,明明他最先想到的是这一世的芙姝,她的哭她的笑,她的高傲不羁,她的灵魂无比鲜活地在眼前跃动,如此令人艳羡……
    再回溯往昔,他原本还能有更好的方法,原本可以不结契,也不必告诉她前因后果,可他在当初见她的第一面,便擅自动了私心。
    一步错步步错。
    既已作为她的丈夫,理应支持她的事业,陪伴她白头偕老,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即将消弭也不敢予她一句真切的回应,空耗了她的心意。
    扪心自问,他不曾对不起天下人,却唯独对不起她。
    唯独负了她……
    荀卿站在门外,见他久久不回答,唇边挂起了个浅浅的笑:“您看……这是什么?”
    他手中挂着一个小巧的物件儿,上面绣着一朵灿然的地涌金莲,地涌金莲是佛教的圣物,数十层花瓣相互重迭交织,足有九十九瓣,令人惊叹。
    “她一直藏着,总觉得绣不好,不敢给您,晚辈真的很佩服您,您的本事滔天的大,能让她自卑至此,那样高傲的人,却唯独在您这胁肩低眉……”
    妙寂眼中震颤,快步走向门前:“那是……给……我的?”
    少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内心情绪无比激动,以至于眼中泛起一层薄雾:“事已至此,晚辈便说开了吧,您,不配做她的丈夫。”
    “所以,您好好安眠,日后,晚辈自会替您照拂她。”
    荀卿唇边漾起一个淡笑,望向佛者的眉眼却如同浸了寒霜。
    说罢,他抬手按向佛塔外侧的机关,佛塔内层的石门渐渐落下,彻底将佛者彻底隔绝在内。
    这机关还要多亏弥空。
    他曾抱怨过妙寂在责罚弟子时,喜爱将弟子关入万佛塔内反省,为了不让他们轻易脱出或者投机取巧,便又在塔外的的某块砖石上安置了一道特殊的解铃。这解铃一按,门内便会再落下一道单向的石门。
    解铃,顾名思义,解铃还需系铃人,谁按下的,便由谁来解,旁人无法开启,除非将这塔炸了。
    反正妙寂大限已到,迟早都要坐化,他只是成全了他一把。即便里头还封印着不可说,那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少年望着那道紧闭的塔门,将香囊收回袖中,唇边的淡笑逐渐变得扭曲。
    ……
    芙姝回到太清阁,可等来的却不是师兄师姐,而是——
    太华山掌门坐在阁中央的高位上,两旁坐着许多位神色各异的长老。
    他扶着竹椅的把手,沉声道:“芙姝,前日,曾有弟子望见你未经允许私自下山,背叛太华山与邪祟勾结,杀害无辜百姓,可有此事?”
    芙姝站在堂下,冷眼瞧着自说自话的太华宗掌门,摇摇头:“我没有与邪祟勾结,也并未伤害无辜百姓。”
    “那你便是承认你私自下山了?”
    芙姝默了默,说了实话:“家里有急事。”
    “哼,如此狡辩,你且同我看这个!”
    芙姝望着周遭的许多弟子,他们目光蕴着恼怒,似乎都在斥责她有错。
    太华山掌门先是拿出了一块镜子,以弟子的视角,投射出了她的府邸。
    然后,芙姝便看见,那名弟子悄悄跟随那曾进入府邸与她交谈过的几个人,发现他们都在走出府邸后杀了许多百姓,吸干了他们的生魂。
    而且,不仅一位弟子有如此发现。
    那些巡逻的弟子们甚至还在追捕京城中的邪祟时,发现那邪祟隐藏的身份竟是皇宫中任职的宫女或者太监,而在那些人的亲口供述中,几乎都跟芙姝脱不了干系。
    甚至,芙姝出嫁前的管教嬷嬷也在此之列。
    他们不仅杀害百姓,还合谋混入了巡城的修士之中,杀害了许多弟子,挖心掏肺,吸魂抽魄,吞吃肉身,死状极其惨烈残忍!
    待所有人平静地看完,太华宗掌门才继续开口逼问:“再问你一遍,为何私自下山!”
    芙姝仍旧直迎着老者凌厉的目光,眉眼清明,她望着他,一字一顿道:“我、有、家、事。”
    太华山掌门气得浑身发抖:“哼,你的证据又在何处?”
    “我没有证据。”
    “那你便是认了?那些弟子都是你的同门,是一众掌门视若珍宝的爱徒,有几个还是长老们苦心培养数十年,即将传承自己衣钵的关门弟子!若不是你,便是你口中的家人与邪祟勾结,你既已下山,仍旧袖手旁观,任其为非作歹,你亦是帮凶,罪不可赦!”
    在场的长老们听见此话,一个个愤恨地站了起来,眼里闪烁着激愤的泪。
    妙宗的长老指着芙姝,仇恨的目光直射着她:“亏得尊者如此念你,赠你袈裟,你便是如此悖逆同门,行如此不义之事的吗?!”
    那些证据,几乎在各个方面都将芙姝锤得死死的,说多错多,她进退两难。
    她似乎无法反驳,亦无法达成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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