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吏和官员不能混为一谈,他们居于最底层,没有品阶,不算官。但他们能写会算,远比堂上的官老爹更加精通地方刑律,因此欺压、诓骗甚至勒索地方百姓时可以处理得不留把柄。再者受到地域限制,彼此相互包庇的现象也不胜枚举。
    罗牧当初下到茶州,许多事情没有办起来,也有受到茶州胥吏牵制的原因。地方吏治不仅关乎官员政绩,有时还能成为推行地方政策的阻碍。
    朝廷在兵败后曾给中博下派过提刑按察使,但敦州已经失去了对其他五州的管制能力,因此这么几年过去,中博的吏治相当严重。
    高仲雄已经被带去看大夫了,周桂在书斋内踱步。幕僚们都坐在隔间,静气凝神地等沈泽川开口。此事事关胥吏审查,衙门内现有的衙役会不会就此更换也是问题。
    周桂凝重地说:“昨日还在谈此事,今日就出了问题。那徐老爹是个衙役,靠着胥吏审查一事已经贪了十几两银子。衙门里大小僚属那么多,其他人若是也在里头谋划生意,那这审查出来的胥吏又有多少能够用呢?”
    姚温玉喝了茶,落盖时没有说话。
    这事明眼的人一看,就知道其中必定牵扯了周桂的幕僚。徐老爹一个衙役,敢借着审查一事大肆揽财,后边没人跟他通气,他是绝对办不起来的。
    姚温玉是沈泽川的幕僚,他这会儿开口要求严办,就有排挤周桂幕僚的嫌疑。他近来议事都稳坐在沈泽川下首,可他是后来者,论资排辈他不够格。“璞玉元琢”的名号冲了天,隔得远时,别人把他当作仙,落下来了,别人就把他当作活靶子。同僚攻歼是小,但若是因此成为了沈泽川与周桂两方之间的疙瘩,那就是茨州大患。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沈泽川掂量着折扇,坐在椅上看不出喜怒,“是谁做的,就按照章程办了谁。审查一事关系不小,不可以杯弓蛇影伤了勤恳办事的先生们。”
    隔间的幕僚们不敢出声,其中几个暗自松口气。沈泽川在茨州,还是要借着周桂的势,因此轻拿轻放也在意料中。吏治坏了,可以办,但此刻显然不是好时候。若是办狠了,顺藤摸瓜牵出半个茨州衙门,胥吏僚属的位置全部空缺出来,还怎么办事?
    周桂倒不愿意了,他说:“同知,正是因为审查一事关系不小,才更要查!不能让人坏了衙门的风气,往后再有人照猫画虎,难的还是平头百姓。”
    “查自然要查,依着我的意思,要按照章程走。”沈泽川叫人沏茶,继续说,“徐老爹已经收押,大人不放心,尽管派设信得过的人旁听誊抄,由锦衣卫主审,今晚就能出消息。捉风捕影的事情不可信,但证据确凿的事情也不可放,到时候是谁要坏衙门的规矩,就由谁承担。新抄的刑律不是才张贴出去吗?这事来得好,大人升堂设庭,就当着茨州百姓的面审,越是浑浊的水,越是要筛清澈了。但案子办完,也绝不能听风就是雨,累及无辜的事情衙门不做。”
    周桂说:“此事要引以为戒。”
    沈泽川就道:“那是自然,轻则革职去籍,重则流放荒地,若是群情激奋,当堂斩首也能大快人心。”
    隔间传来“哐当”一声,幕僚们的惊呼声顿起。
    周桂连忙问:“怎么了?”
    几人答道:“大人,有人昏过去了!”
    他们原本以为沈泽川的意思是就办徐老爹一个,要给他们留个情面,可哪想沈泽川是要用他们杀鸡儆猴。主审的是锦衣卫,徐老爹一个乡里老头儿哪里受得住?不累及无辜的意思是不追究别的人,但这次牵扯进徐老爹案子里头的一个都跑不掉。隔间几个越听越心惊,等沈泽川说出“当堂斩首”四个字时便直接厥了过去。
    书斋里乱作一团,另一边的高仲雄正在大夫的手底下疼得龇牙咧嘴。大夫离去后,他在侍女的帮助下换了干净衣裳。他在阒都很讲究养生,此刻就算饿得前心贴后背,用饭时也不敢狼吞虎咽。
    饭用完后,侍女领着高仲雄去庭院。他路上不敢张望,知道茨州如今住着沈泽川,心里十分忐忑不安。他在追捕萧驰野的事情上为韩靳出谋划策,到茨州来也是孤注一掷。
    高仲雄进了庭院,看那廊子木栏外的九里香都谢尽了,满地白瓣无人洒扫,应该是主家特意吩咐过,自然残香。池桥边沿留着绿苔小石,宛如铺着润眼新褥。
    高仲雄边偷看,边拾阶而上。他没留神脚底,险些滑倒,待狼狈地撑起了身,赶紧冲前边掩嘴偷笑的侍女们连连作揖,越发满头大汗。
    檐下吊着铁马,丁桃等着高仲雄过来,替他掀了帘子,引他入内。高仲雄不知道丁桃的身份,不敢贸然得罪,自个儿提着袍子想跨进去,又发现这屋子没有门槛。
    堂内敞亮开阔,没什么重器摆件。高仲雄在阒都时,常听说沈泽川与奚鸿轩等人为伍,喜好奢靡,随身携带的都是象牙小扇,便猜测这宅子的主人兴许是周桂。
    高仲雄正襟危坐,屁股只沾了个椅子边,一直凝神留意着庭院里的动静。不消片刻,忽然听到庭院里起了车轱辘的声音,檐下的丁桃迎出去,喊着“公子”。
    帘子被掀起来,高仲雄立即站了起来。但先进来的却不是沈泽川,也不是周桂,而是个身形高大的落拓侍卫。这侍卫没有看高仲雄,而是俯身接了四轮车,推着个披挂氅衣的青衫公子进来。
    高仲雄依礼要跪,然而待他看清四轮车上坐的是谁,不禁瞠目而视,竟然后退一步,震惊地喊道:“姚……元琢!”
    这一声喊得随后进来的沈泽川直皱眉,他褪下氅衣,径直去了上座。
    乔天涯把姚温玉推到跟前,侍女们上前奉茶。姚温玉握着茶盏,神色如常地说:“许久不见,不想神威也到了茨州。”
    高仲雄不知道为何,冷汗直冒。他擦拭着应声,不敢再直视姚温玉,对沈泽川仓促地行礼:“同、同知大人……”
    沈泽川觉得此人神情古怪,落座后道:“不必拘谨,坐吧。”
    高仲雄岂敢。
    “既然神威也知道同知是谁,那就无须我再费口舌。”姚温玉本想把高仲雄引荐给沈泽川,但看他面容惨白,便停顿须臾,换了语气,宽慰道,“神威不要害怕,我是活人。”
    高仲雄连声称:“是。”
    沈泽川问:“元琢何出此言?”
    姚温玉言简意赅地说:“我与神威在丹城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毒伤并发,吓坏了他。”
    可是高仲雄神色紧张,分明不仅仅是一面之缘这么简单。姚温玉断腿离都以后到了丹城,受潘逸与照月郡主的照顾,他身上的毒显然都是在丹城所染,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故事,他至今没有同人讲过。
    高仲雄却是知道的。
    “我离开丹城时十分仓促,不知守备与郡主还好吗?”姚温玉问道。
    高仲雄在姚温玉的语气里逐渐放松些许,能够顺畅地答话。但是他仍然侧着身,不敢看姚温玉,只说:“好、都好……”
    沈泽川从中听出些什么。
    那边侍女都退了下去,丁桃在檐下敲铁马玩,当啷当啷的,像是狂风肆虐。乔天涯掀帘把丁桃赶走,隔着珠帘终于安静下去。
    姚温玉听闻了这个消息,既不像高兴,也不像不高兴。他搁了茶盏,打破寂静,对沈泽川说:“我到丹城时,原本有郡主看顾,但郡主毕竟是个妇人,有许多事情不方便,守备就找到了当时还在家中的潘远,这个潘远是守备的庶出弟弟。”
    潘远整日游手好闲,十分好赌,可他不是潘氏嫡系,欠下的巨款只能靠潘逸夫妇两人去还。潘逸让他照顾姚温玉,也有让他“见贤思齐”的愿望在里面,再者潘远早年照顾老爹很尽心,也算是个孝子。
    最初潘远也算上心,有照月郡主的叮嘱,不敢对姚温玉马虎。他也不需要亲自做什么,只要在院子里看着大夫和伺候的人,盯着他们药饭及时,不偷懒就可以了。但时日一久,潘远就烦腻了,开始寻着借口往外跑,钻去赌博。
    “潘蔺借囚犯的尸体掩人耳目,此举没有打消薛修卓的怀疑。当时郡主走得太匆忙,随行的人里难免会有眼线。”姚温玉继续说,“潘远后来被赌馆逼债,四处躲藏,又不敢让家中知道,便时常与我诉苦。但我身无分文,爱莫能助。”
    高仲雄点头,说:“潘远当时也寻我借钱,说被逼到了绝路,连六房的田都给卖了,仍然没还完赌债。我劝他趁早和守备说,以免坏事,但他就是不肯。”
    说到此处,姚温玉没再说话。
    高仲雄才道:“过了不到半个月,潘远忽然寻我吃酒,说是赌债都还完了,遇着贵人相助。我担心他被赌馆蒙骗,席间向他打听这个贵人是谁,他只说是阒都过来的龙游商人,托他办事。”
    随后又过了半个月,姚温玉不仅伤势未愈,反倒还严重了起来。照月郡主问遍了家中的大夫,也不见姚温玉病情好转。当时潘蔺在阒都受挫,连同潘逸也被人弹劾,参的正是丹城潘氏田地的问题。潘祥杰不敢为儿子争辩,担心雪球越滚越大,然而潘氏屡次退让也没有遏止这股强风,言官激烈到要求潘蔺停职待查。
    潘氏确实有问题,可那都是潘祥杰贪下的债。潘蔺首当其冲的原因很明显,就是因为他私藏了姚温玉,但他赌着这口气,要跟薛修卓杠到底。
    结果没多久,潘祥杰就得知了内情。他唯恐潘氏受到牵累,便连夜写信给丹城的潘逸,要求潘逸尽快把姚温玉送回阒都。潘逸不肯,潘祥杰便勃然大怒,病倒在了床榻上。潘逸左右为难,同时照月郡主见姚温玉病情古怪,暗自疑心,就绕开了前堂,叫贴身侍女请了府外的大夫查看。
    姚温玉不想再提详情,沉默少顷,只说:“郡主担心阒都借着审查田地一事前来拿人,本想把我送去她的陪嫁庄子里养伤,但药有问题,她再也信不过潘府里头的人,便备好了盘缠,托人要将我偷偷送去晋城,那里还有先师故友。”
    可是祸不单行,随行的人见姚温玉不仅重病加身,还断了双腿,出城后便把照月郡主的托付忘得一干二净,趁夜带着盘缠和马车跑了。
    那夜姚温玉被扔在野地里,除了驴子只剩猫。他曾经浪迹山野时也枕过大地,但滋味截然不同。他二十四年的生命里第一次明白自己是个废物,离开了名,他屁都不是。璞玉元琢,那一刻姚温玉恨死了这四个字,它们像是烙在了骨髓里的耻辱。
    姚温玉在野地里失声痛哭。
    他为了老师,也为了自己。
    他在丹城时不肯见人,整日躺在那昏暗的床榻间,痛的是腿,断掉的却是自尊。他要正视自己变得不能自理,那些风流潇洒都成了过往云烟。他睡一觉,梦里如此,醒来还是如此。
    他彻底地碎掉了。
    他还要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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