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祥杰停职待参,又挨了板子,在家里唉声叹气地趴着养伤。他儿子潘蔺受到波及,每日上朝要挨言官们的痛骂,几日后也被吊牌停职,拘在家中闭门不出。
    萧驰野进爵设宴,专门邀了赫廉侯。赫廉侯因为上回照月郡主说亲的事情,自觉没脸见萧驰野,也担心这霸王春风得意,当众给自己脸子看,于是左思右想,让自己的儿子赴宴。
    小侯爷叫费适,也是东龙大街有名的人物,以前跟萧驰野吃过酒,但是他们这些小霸王都没有萧驰野这个大霸王横,又忌惮萧家,所以后来没玩到一起,见了萧驰野李建恒都绕着走。如今要赴萧驰野的宴,他心里先虚了一半,转头就去了潘府,要潘蔺跟自个儿一块去。
    “你跟我去,咱们就当散散心!”费适兜着袍子催促,“这回的酒宴在开灵河上,人多着呢。”
    潘蔺的儿子才满月,他逗了一会儿,说:“不去,这几日正烦着呢。”
    “小崽子有什么好玩儿的?”费适挤身挡开奶娘,说,“这回不去不行,我爹专门嘱咐了。你去玩一玩,跟他交个朋友,我听说他跟都察院左都御史岑愈有交情,有他出面,你也能少挨点骂。”
    “你还说,”潘蔺扔了巾帕,“就他岑寻益骂得最狠!萧二这回是借着跟皇上的交情才进了爵,他跟岑愈能说几句话?我不去,我怕丢人!”
    “你看你这人,怎么这么不会变通呢!”费适是绞尽脑汁地要哄他出门,“他跟皇上有兄弟旧谊,他要是能替你们潘家在皇上跟前说一说话,你还至于这么憋屈?走走走,我跟他吃过酒,我来引见!”
    潘蔺拗不过费适,被他拉出门,上了马车直奔开灵河去。
    萧驰野今夜设宴,开灵河上的画舫都满了。他如今鼎鼎有名,沿岸青楼酒馆都沾了光,那银子跟水似的向外泼,不必他张口,到处都是挖空心思想要给他送银子的人。
    但拿人手短,收钱就得办事,今日不办,日后有的是由头叫你办。萧驰野深谙其道,一概不收,这么大的场面,全是自掏腰包。
    晨阳在后面把算盘拨得乱响,越算越慢,最后索性扔了算盘,对丁桃和骨津说:“宫里赏了那么多田地宅院,咱们整理整理,找个黄道吉日,都可以卖了。”
    萧驰野正换完衣袍出来,金冠锦袍乌云靴,气势十足,闻言也变了色,摸了把腰带,说:“……我就穷到了这个地步?”
    “开春花销多,外边的庄子自给自足,还能交些银子进来。但阒都里边好些宅子,都是宫里赏的,不能租,还要安排人每日洒扫。咱们的王府和梅宅是常居宅,伺候的人加起来少说也有三百来人,月俸、赏银还有……”
    萧驰野说:“还有丁桃的糖钱,你一年得吃掉边陲一支斥候小队的口粮吧?惯得你。”
    丁桃抄着小本,没敢嚷,嘀咕道:“这我在家的时候,王妃特许的嘛……”
    “你长大了,”萧驰野冷酷地说,“你不需要吃糖了,坏牙。”
    “今夜的花销我就暂时不算了,”晨阳扶着桌子,觉得自个儿有点晕眩,说,“我明早再算。”
    “办事么,”骨津言简意赅,“爷们就要阔!”
    “外边的宅子好好查账,我几百年不去一回,大哥那边也顾不上,下边人逍遥久了就敢糊弄人。”萧驰野长腿一迈,又退了回来,说,“现在就算!多不过几千两银子的事情,这账有……有人管。”
    骨津看他出门,问:“谁?咱们府里有谁能管二公子花钱?”
    晨阳把算盘抱回来,拨了一会儿,含糊其词。
    丁桃搓着靴子,伸着脑袋小声说:“我知道是谁。”
    这场宴席没请几个官,四品以上的上堂官员私下会宴也要受都察院的弹劾,萧驰野又身兼禁军总督一职,协同巡防的几位军事要员他全都不能请。岑愈上回设宴,也是私宴,先跟内阁呈了条子,海良宜颔首,他才叫的人,就这样,孔湫也因为醉酒一事受了参,在海良宜跟前挨了训。
    都察院御史就是言官,他们上能骂皇帝,下能斥百官,就是海良宜稍有疏忽,也要受参。好比这次官沟事件,海良宜正好前后任职内阁次辅、元辅,只要发生了意外,他都难辞其咎。李建恒登基之初觉得明理堂龙椅太硬,坐久了屁股疼,跟左右抱怨过几句,没过几天也挨了言官委婉的骂,到今天也没敢再提垫个厚垫子的事情。
    萧驰野请不了“权”,却能请“贵”,还是“极贵”,但凡世袭罔替有爵位在身的人,他都请了。这些有爵位却没实权的纨绔多是家里边有人顶着天,所以能放心大胆地玩儿。诸如费适,他爹还健在,他姐姐又马上要嫁韩家子,吃穿不愁,书也读不进去,整日游手好闲。
    费适一下轿,就拉着潘蔺见萧驰野。
    “侯爷,大喜!”
    萧驰野笑了,说:“小侯爷肯赏光,今夜的酒管够。”
    费适见他平易近人,不禁放松下来,说:“侯爷大方,今夜不醉不归!”
    萧驰野看向潘蔺,说:“潘侍郎也请,潘大人最近好些了吗?”
    潘蔺听他语气如常,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回礼说:“承蒙侯爷惦记,家父身体无碍,就是愧对圣恩,近日正在面壁自省。”
    萧驰野似是感慨,说:“潘大人也是三朝老臣,行事谨慎,为政勤恳,如今遇着这样不虞之患,实在可惜。”
    潘蔺连日受挫,为了说情减罚求了好些人,除了费氏尚有救困之心,别的人都是百般推托。他出身世家嫡系,仕途平坦,如今才尝到了人间滋味,知道世态炎凉,此刻面对萧驰野这样的言辞,大感意外,又备受感动。
    “家父……”潘蔺情绪上涌,却很知礼数,勉强笑道,“罢了,今夜我是来庆贺侯爷大喜的,不提别的。侯爷,恭喜!”
    “我不过是垂沐圣恩,做的都是泥里滚爬的差事,不比侍郎与潘大人,整日为国操心。晨阳,”萧驰野侧身,“请小侯爷与潘侍郎上船,好生伺候。”
    晨阳行礼,恭敬地引着他们俩人进去。船内一面垂纱,有琮琮的琵琶声流入夜色。席位安排有高低之分,晨阳把他俩人引入上座,这桌坐的都是世家子弟。
    潘蔺见着几个熟人,却没打招呼。费适看气氛不好,连忙起身调解,说:“这不是薛大少吗?难得见您一回啊!”
    薛修易是薛修卓的嫡系大哥,但这人既无才学也无头脑,凭着出身硬是踩了薛修卓好些年。他心比天高,看着眼下潘家式微,便对潘蔺起了嫌弃之心。
    薛修易吃酒,只说:“嗯,小侯爷别来无恙?”
    费适插着扇子,说:“我么,还成吧。大少近来做什么呢?出来玩啊!”
    薛修易面露骄矜之色,说:“在家考究些前朝孤本,忙。”
    费适笑说:“欸,大少才高八斗,那今日怎么得空了?”
    薛修易始终是侧身,不肯拿正眼看潘蔺,说:“听说姚温玉归都了,我思忖着今夜应该能在此见着他,便来了,有些问题要同他讲一讲。”
    潘蔺已经忍了半晌,见他这副姿态,当即冷笑,说:“那不一定,要请教元琢学问的人按照学识修养一直排到了鸿雁山,大少蹲守在此也没用,轮不着你吧!”
    薛修易最恨别人讲他才疏学浅,当下搁了酒杯,寒声说:“好嘛,我不配,但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坐不坐得起这个位置!”
    他一语双关,潘蔺霍然起身。
    薛修易嘴巴刻薄,看潘蔺涨红了脸,也冷笑几声,反倒不怒了,尽拣些尖酸的话说:“坐啊,承之,这椅子上有钉子么?这一船的人都看着你,你今夜风光无限你们潘家近来确实风光无限嘛,比你前头生儿子还风光!”
    潘蔺先前的原配病死了,下边的妾室怀了几次孩子都流掉了,眼看着过了而立之年还没儿子,潘老夫人吃斋念佛,四处求方子,为了生男孩儿,给他房里塞了一茬又一茬的人,闹得人尽皆知,背地里都嘲笑他潘蔺有隐疾。
    潘蔺怒火攻心,颤抖地指着薛修易,气得直喘,断续地说:“你、你……你又算什么玩意!让底下的庶子当家理事,你简直、直……蠢笨如猪!”
    薛修易拍案而起,说:“你住口!你有辱斯文!你狗屁不通!”
    潘蔺说:“你猪狗不如!”
    费适扶着茶盏,夹在中间被唾沫星子喷了一脸,闭着眸喊:“干吗哪!大少、承之,别吵啊!好好的宴席”
    薛修易说:“甭把我跟他放在一块,他不配,他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潘蔺左右看,捡起茶盏就砸。这桌乱成一团,费适拦不住,他俩人全然不顾脸面,纠缠着打在一起。
    薛修易常年在家,身形瘦小,不擅拳脚,被潘蔺搡到地上,磕着腰,连连哀声:“哎哟……你还敢打人你!”
    潘蔺没东西砸了,脱了鞋子抡起来就照他脸上呼,说:“我这是替薛老太爷教训你!什么玩意,嘴贱欠抽的东西!”
    周遭人声鼎沸,费适躲着那鞋,急声说:“别打了,快别打了!来人,来人啊!”
    萧驰野掀帘而入,面色一沉。晨阳带着侍卫上前阻拦,把两个人拉扯开。
    薛修易被抽得脸上带红印,他捂着脸,还伸着脚要踹潘蔺,仰着脖子恨道:“没完,这事没完!”
    潘蔺狼狈极了,他这会儿清醒了,没料到自己竟会当众丢丑。他避着所有目光,强忍着酸楚,斩钉截铁地说:“我潘承之日后就是饿死,也绝不跟你薛修易同坐一桌!我丹城潘氏日后就是绝了门,也绝不求你薛氏一回!”
    潘蔺说罢,把鞋子扔在地上,抬头谁也不看,只对萧驰野抱拳行礼。
    “扫了侯爷的兴,我潘承之赔!今夜摔了多少东西,我潘承之加倍地赔!不仅赔,今夜这条开灵河我潘承之包给侯爷玩儿!侯爷,告辞!改日我登门谢罪!”
    他把另一只鞋也踢了,就这样着着净袜,踩着满地狼藉,推开费适往外去。
    “侍郎且慢,”萧驰野缓声说,“晨阳,先带侍郎去换身衣裳。”
    费适连忙说:“对对对,承之!咱们先换身衣裳!”
    潘蔺到底是个世家公子,还是挂牌官员,话讲得硬气,但真要他这么走上街,不如杀了他,当下被晨阳和费适拉着,还是去了。
    “大少,”萧驰野抬指招了骨津,示意着,“你也请吧。”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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