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南京,两人先去金公馆——大门上横七竖八贴着封条。他们只好又去榕庄街, 周裕吓了一跳:“我的少爷,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他们奔波数日, 已经顾不上仪容齐整, 落在白府的下人眼里, 简直触目惊心。两人脸上都带着擦伤, 是逃难途中飞石瓦片擦过的痕迹, 衣服也脏污不堪,头发更是蓬乱,柳婶一壁抹泪,一壁烧了热水给他们盥洗。
    白府没事,求岳心中稍稍安定,这表示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 并没到株连九族的地步。他和露生一路饥饱无定, 柳婶现做了一桌菜, 两个人吃得盘碗皆光, 又问近日什么情况。
    “都是秦烨这个王八蛋。”周裕恨道, “原本是太爷自己去请捐,不但捐了军火, 还捐了许多钱。石市长的金匾都预备往咱们家送了, 谁知秦烨往上头去了一封信, 告发太爷诱逼他囤粮倒卖,他自己手上十几仓的粮食,都栽在太爷头上——现有对证, 就是鼓楼那两间商行。”
    露生奇道:“这根本对不上的事情,问一问就清楚了,怎么平白冤枉好人?”
    周裕怒道:“原本不相干,谁把秦烨放在眼里,哪想到前几日上海轰炸,军队都缺粮,这信不知怎么又给上面看见了,大发了一通雷霆,说国难当头,还有宵小发忘义的财——连着石市长都受了申饬,这下好了,太爷跟秦烨一个也没跑掉,都关起来了。”
    秦烨当真恶毒,却没想到一封信碰在淞沪抗战的当口上,蒋介|石还在跟宋子文借钱借粮,蚊子再小也是肉,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杀鸡儆猴的机会。
    求岳和露生对望一眼,又问周裕:“我爷爷现在怎么样?”
    周裕拭泪道:“气病了,我和老陈日日去看,劝吃不吃,劝喝不喝,只问你在哪里。少爷,你们莫不是去了上海,弄成这个样子。”
    “先不说这个。”金求岳放下筷子,“收拾一下,我去看爷爷。”
    周裕和柳婶都拦住他:“少爷,去不得,不要再把你也连累进去。”
    “傻叉吗?”金求岳暴躁,“真的要抓,你们早就完蛋了,还差我一张通缉令吗?摆明了那个市长在放水。都松手,我去看看爷爷。”
    金忠明在牢房倒也没受什么苦,一样有茶有饭。金求岳来的时候,他正在看报。确切说也不是看报,只是拿着报纸发呆。
    金求岳隔着栅栏,先叫了一句:“爷爷,我回来了。”
    金忠明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从报纸里抬起脸,金求岳又叫一句:“爷爷,你还好吗?”
    金忠明怎料他孙子这个时候跑回来,脸上还带着伤,又是着急又是心疼,怔了片刻,颤声道:“你这是怎么回来的?”说着又生气,“你到这个地方来做什么?”
    求岳央求地看周裕,周裕又往狱卒手里塞了几个大洋,狱卒看看外面,把牢门开了,周裕又塞几个大洋,狱卒姿势超熟练,几个人拿了钱就出去了,留他祖孙二人单独说话,一面嘱咐周裕:“不能说太久,太久了我们有麻烦。”
    这里金忠明也不好再发脾气,看看孙子,不免落泪:“你去上海了?”
    金求岳先给他爷爷倒了带来的茶:“爷爷,你吃点东西。”
    他心里也难过,现在不是同情的怜悯,是真的心中有愧了,世上不怕人有情,也不怕人奸猾,最怕是奸猾的人有这份舐犊之情,在做人上面,他比这头老狐狸还是差得远,老狐狸一旦真心待人,那是叫你受了他的好也不知怎么回报。如今一脸病容地坐在这里,更像是英雄末路,金求岳想起他亲生父母那副粗横市侩的脸,又看看金忠明,难过得要流泪,他是文化太少,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这种心情其实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种人才叫亲人,只是亲人来得太迟了。
    金忠明看他那副窝囊样子,哼了一声:“弄这样子干什么?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畏畏缩缩,是什么教养?”
    求岳给他怼得想哭,又想笑,他看着金忠明小口喝茶,就地贴着他坐下:“爷爷,是我不好,可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你早跟我说,我不会去上海的。”
    金忠明看看外面,将金求岳背向拉过来,面朝墙坐着,叹了一声:“安儿,你当家里还是原先的样子吗?”
    “……有什么不对吗?”
    “你一病半年,这一年多来,家里的生意无人照管,许多事情我也是力不从心,流水生财,水死了,何来财帛。”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金忠明看看他:“我情愿你好生养病,少操些心。挣再多的钱又有何用,倒不如你安安稳稳地关上门来过日子。”
    其实从1928年开始,时任国民政府工商部部长的孔祥熙就提出“兴办国家资本主义”的方案,凡钢、械、水、电、盐、纸、化、织,都列入政府投资的范围。每个势力的崛起都是渐营之谋,表面看是国家希望兴办企业,振兴国货,事实上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孔氏在借用工商部长的权力谋财谋势——企业从哪里来?当然不会白手起家,一定会有一大批民办企业被收缴到国有中去。
    当时的金少爷闻知此事,就和金忠明单独谈过一次,金少爷说:“盐铁这一块,自古就是国营为正,私营为邪,他秉着正道,我们不好说什么,只是连织造和化工都要插手,孔氏的胃口也太大了。无怪人说山西老表,家里要铸金山银山也不够。”
    当时的张静江还没有露出颓势,金忠明想了又想:“张兄自会为你主张,咱们干脆来个以商抗商。”
    金少爷看看他祖父,文雅地冷笑:“人命难胜天,如今的形式,祖父看不出来?张公再怎样树大根深,天命恐将近,孙儿看来,这一仗有败无胜,今日小胜,就是明日之仇。”
    他的意思很明确,跟孔祥熙干是干不过的,人争不过时间,张静江哪怕不跟蒋光头离心离德,他年事已高,就快跪了,怎能与青春壮年的孔部长相提并论?如果按金忠明的想法打商业战,一切今天的胜利,都会是明天报复的缘由。
    “那怎么办?”
    金少爷又是温柔地笑:“以退为进,他要什么,我们就交什么,只是要交就各地商界统一起来,齐心合力,共献国计。”
    这就很阴毒了,这是要把所有人都一起拉上贼船,金忠明喜道:“你说法不责众?那要瞒住大家,想办法煽动他们才是。”
    金少爷摇摇头:“祖父糊涂,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谁跟你来‘众’?都是生意场上行走,谁也不是糊涂过来的。我会找钱云和朱子叙那几个人,当面说清楚。之后,我还会北上,联络与西山一党走得近的人。”
    国民党内不是只有一派,除孔氏之外,唐生智和李宗仁都在伺机而动,改组派和西山派也是蓄势而发。
    金少爷深知对面群狼环伺,全国各地的旧势力豪商们就是一块又一块的肉,对狼来说,理想的状态当然是你叼一块我叼一块,但如果这块肉变得很大很大——
    大到齐心合力,只给一头狼吃。
    这是一种死亡奖励机制,每一块肉的死亡都意味着狼群中将有一头狼变得更壮大。金少爷略作联合,将分批小块的死亡奖励,变成一口独吞的爆发式奖励,没有瓜分,只有一狼独大。
    每只狼都想做头狼,最终为了保持微妙的平衡,他们必然选择,让肉先放着。
    谁都不吃,谁也不变大。
    即便对手想要各个击破,也一定会选择从小肉开始入手,小肉怎么会坐以待毙?为了生存,它们会不得不硬着头皮全力以赴,作为大肉的金家就能含蓄地保全自己,争取最大的逃窜空间。
    ——以柔克刚,借力打力,这个心思真的厉害。
    因此那段时间,金少爷根本无暇谈情说爱,露生以为他是流连花丛,唯金忠明知道他是呕心竭力,拼命周旋。
    此时他缓缓道来,金求岳听得目瞪口呆。
    白月光果然不是吃素的,难怪露生迷他迷得死去活来,这种表面温柔肚里黑的人设,换金总是女人也要迷啊!
    金总突然有了很严重的危机感!
    不不不,这不是瞎几把吃醋的时候,求岳抹抹脸:“既然是这样,那家里怎么还会弄成这样?因为张静江——张老倒台了?”
    金忠明摇摇头。
    当时金老太爷听了金少爷的计策,也觉得十分万全,正在高兴,金少爷却温柔道:“此为合纵之策,是一时之策,非长久之计,须知乱人心容易,齐人心难,当年张仪能以连横破合纵,如今也是一样。我劝祖父借此退身,张公毕竟已经年老,蒋氏非忠义之辈,不可与谋。”
    金忠明养他这么多年,一直觉得他是个不愿意涉足政治的人,政治在金少爷手里只是玩具,那是他头一次听到金少爷对时政人物尖锐地发表评论。
    金求岳心想这少爷太他妈有眼光了,超越时空地看出蒋光头没前景啊!而且是在没有毛爷爷作比较的情况下!
    这是什么样的恐怖判断力啊?
    想想自己冒充了这么一个大牛,居然还他妈有点爽。
    金少爷费了吃屎的劲,没保住银行,但好歹保住了铁矿,可惜他有眼光,他爷爷的眼光却不够,金忠明就这一次没听孙子的,不仅没听,还铤而走险玩军火。别人坑爹,金忠明坑孙,估计那时候金少爷是每天都在窒息,万万没想到白露生同志还在这个当口锦上添花,一剪刀下去什么也不烦了,直接去21世纪验证你“蒋光头没前景”的预言吧!
    金总简直有点想笑了。
    后面的就没什么好说了,金家对金少爷的依赖,一如金求岳对各位副总的依赖。这一年他忙着拉队友谈恋爱,不知道金忠明左支右绌。金忠明本是无甚大志的人,有钱得赚便赚,如今力不从心,便有了收手的意思。更兼前日石瑛来劝诫了一通,弄得他心惊肉跳,唯恐连累了孙子,故而先骗了金求岳出门。
    不想石瑛的板子高高举起却轻轻放下,金忠明正想着叫人去把他孙子找回来,谁料到秦烨半路生事,金家的铁矿商行一律没收。
    金忠明心痛之余,又闻上海被轰炸,更是焦心如沸,日夜后悔将孙子赶出门去。此刻他见金求岳平安无事,心中大石落下,此时只怕他再被牵连其中。
    “安儿,家中所剩资产,你可叫齐松义来问,我一把年纪,眼看要死的人——现在兵荒马乱,你要么去广州香港,不要再回来了。”
    “说什么呢?”金求岳暴躁,“多大事啊爷爷?摆明了这冤枉你的,你放心,我救你出去!”
    金忠明知他病后疯傻,怎会信他:“你能有什么办法?早些走吧。”
    金求岳不理他:“你管我呢?爷爷,在牢房也要吃饭,知道吗?我现在就去找齐松义,这粥和药还有酥饼,让周叔陪你吃了。我先走了。”
    金求岳出了警局,原本是打算直奔齐松义住处,忽然又想起出门时露生前前后后地缠着他:“回来了哪里也不要去,你先回来见我。”
    金总给他缠得一阵脚软:“见你干嘛啊?”
    露生娇滴滴地一跺脚:“叫你回来,你回来就是了!难道我不配叫你回来吗?”
    黛玉兽出大招,金总只有被暴击的份儿。他揉揉太阳穴,还是先叫老陈把车往家开。回头再去把齐松义接过来,也是一样的。
    露生已在门口等了许久,含笑迎了他进来,温温柔柔地斟了一杯茶,见他心事重重,便不提金忠明的事情,只说:“你这头发也该整理整理,烧得半边没了,今儿就这么出去了,也不怕吓着太爷。回头齐管家见你,心里还要小看你,说你病傻了,连我们伺候都不用心了!”
    说着,他把镜子往求岳脸前晃一晃——两人炮火里跑来跑去,金总唯恐露生受伤,拼死把他护在怀里,逞英雄的结果就是金总的毛给燎秃了小半边,现在造型就很非主流。
    金求岳一照镜子,忍不住也笑了,露生见他笑了,稍稍放心,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拿了剃子并蘸热水的毛巾:“坐下罢,我来给你弄一弄。”
    求岳觉他纤细的手指在他头顶上细细地摩挲过去,一阵酥麻的疼痛,人害羞,把亲近的意思都放在伺候里了,其实剃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露生是拿闲事来开解他。
    风水真是轮流转,过去都是他哄黛玉,今天轮到黛玉哄他了。
    他忍不住去摸露生的手,露生把脸一红,拨开他的手:“好生坐着,仔细剃子割到。”
    金总心里有点小甜。
    他的心到这一刻才松弛下来,觉得疲惫,也有落地的安稳。他闭眼靠着椅背,那股对金少爷的酸劲又有点泛上来,他们两个的告白其实都是提前了一步,生离死别的时候迫不及待地要把它说出来,他是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先占有,露生是情急之中,多多少少地迁就。
    如今还不是摸个手也不让。
    回到南京才是回到现实之中,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只听露生在上头道:“齐松义这个人,也是自小太爷跟前养大的,说是管家,和养子也没什么差别。这个人对太爷忠心,对你却未必,听说过去老爷软弱,事事都和他商量,后来老爷没了,家事竟是落在他手里的。要不是少爷精明,把他降住了,只怕如今咱们家是他当家也为未可定。你见他必要小心说话,他是服才不服尊的。”
    金总心里又有点酸。不过露生这话提醒得很是,还好自己没有愣头青,直接去找齐松义。
    这时他才解过露生的意思来——原来死活缠着他回来,是算到金忠明会让他去见齐管家,又怕他莽撞,见了齐松义反而出乖露丑。只是难得他柔肠如此,见了面并不直言相谏,只拿闲事来开他的心——是相信他自己能想明白,也一定能冷静下来。
    求岳不禁有些感动,露生却干净利索,把头剃好了,他伸头往镜子里一看:“卧槽,你给我剃个光头?”
    露生伏在他肩上笑:“疼不疼?你是个呆子,伤着了也不知道!”
    金求岳摸摸头,才知道自己头上有烧伤,所幸是没有烧到脸,露生怕他发炎,因此干脆都剃了。反正自己永远很帅,光头也是最帅光头。
    两人都放声大笑,愁绪也散了。
    露生又拿药水过来,小心给他涂了,这时方柔声道:“你后悔去了上海,是不是?”
    这话问得让金总很难回答,后悔是真后悔,但是不是那个方面的后悔啊,你不要误会啊!
    金求岳歪着光头看他。
    露生垂着眼皮儿:“这事说到底你不必自责,都是怨我,没有好好想清,就那么跟你走了……我……”
    求岳看着他坏笑:“你什么?”
    露生把脸一红,又说不出来了。
    他又是歉意,又是害臊,一面觉得对不住太爷,恨不得没去过上海,一面又觉得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情就是去上海,上海之行刻骨铭心。一腔话说不出来,又为金忠明悬心,低着头把小剃刀在手里来来回回地滚。
    求岳看他可怜又可爱的那一副样子,恨不得抱过来亲个嘴儿了。
    金少爷见过露生这么嗲的样子吗?没有吧?金少爷给露生剃过秃头吗?没有吧!金少爷要是见过,早该动心了,不动心都不是男人了。
    金总的原则系统已经崩了,完全无视了“大部分男人对男人不动心”这个事实。
    好像也忽略了秃头跟示爱毫无关系的事实。
    此时他早把彷徨丢到九霄云外,只是摸着头傻笑,“去上海”三个字,骤然敲在他心上,令他茅塞顿开,他在一片澎湃昂扬的骚动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很刺激的主意。金求岳大叫一声:“我有了!”
    露生给他吓了一跳,眨巴着眼睛地看他。
    金总越想越高兴,这主意跟炸|药一样,联系着前面金忠明的情报、露生上过的课,一瞬间爆炸成一个超级好主意,是啊,为什么忘了自己是爽文男主?!
    我们带挂的好吗!
    小兰提醒柯南,华生提醒福尔摩斯,黛玉兽居然也有这个撞开妙计的功能啊!
    金手指就是金手指。
    他跟狗一样在屋里秃着脑袋狂喜乱窜,窜了十八圈儿,抓了露生的手:“哥哥我告诉你,咱们去上海,是真的去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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