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学宫,王道塔,碑林。
    一座座矗立的石碑中间,一人披头散发,赤脚麻衣,就这般席地而坐在一块石碑面前。
    在石碑之前的地面上,凌乱散落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
    在他面前的石碑上,赫然刻着的是一篇残缺的碑文,似乎还是他自己刻上去的。
    开篇便是“学究天人之际,辨百家之利弊,成一家之言”,这一行大字。
    那人披发赤足,就坐在石碑之前,一言不发,只是抬起手来,提笔如剑,在石碑上一笔一划刻下。
    原本枯寂的碑林之中,只听见“咔咔”的笔尖划过石碑的轻响,除此以外,万籁俱寂。
    陡然,一道紫气光影投射入这一方寂静碑林之中,须臾,华光散去,便只剩下了站在原地的一人。
    那人一身锦衣如雪,面若羊脂美玉,眉飞入鬓,此时,他看向披发赤足那人,目光之中带着复杂的情绪。
    那披发赤足之人,同样也看向了他,他笑道:“这等戴罪之人呆的地方,何曾劳烦堂堂信夫子大驾光临?”
    锦衣如雪的青年文士,不是别人,正是信夫子言一诺。
    他看向那披发赤足之人,嘴唇微微颤动,却是开口说出了一个可能他自己都不相信的称呼:“大师兄!”
    披发之人微微一愣,他旋即自嘲着笑了起来:“信夫子,我屈怀沙一介戴罪之人,被圣人罚在碑林抄写经文,非死不得踏出碑林半步的死囚,岂敢做你的大师兄!”
    言一诺微微一愣,转而说道:“大师兄,我绝对不是来奚落你的,你我共患难,同相知,你知我并非是这样的人……”
    他似是有一些心虚,又辩解说道:“至少我对你,绝非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今日前来碑林,一来是我也被圣人所罚,在此抄经一个月的时间,二来……”
    他目光微微一变,沉声说道:“我有一些话,也要当面来与大师兄当面来讲。”
    屈怀沙依旧盘腿坐在地上,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残破石碑,一言不发,似在等待言一诺说下去。
    言一诺略微有一些尴尬,但还是开口说道:“那个害你被囚此地的皇甫奇,死了!”
    屈怀沙微微一怔,幽幽开口道:“什么时候的事?”
    言一诺说道:“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在文庙之中与你辩论,害得你被圣人斥为‘混淆黑白,不论是非’,被斥为‘千秋大贼’,被囚于碑林抄经,以正心诚意,永世不得离开碑林半步。他倒是因为辩论时以文气引来‘快哉风’,而名声大噪……哼!”
    言一诺冷哼一声,说道:“我亦如法炮制,设计在曲水流觞文会上击败了他,让他被逐出儒家门墙,不得已创立了经世家,勉强留在了学宫之中,但很快郁郁而终。可惜他到死可能都不知道,我是在为你,我的大师兄在复仇。”
    屈怀沙一言不发,眼神之中竟没有半点激动。
    言一诺不禁诧异问道:“大师兄,你已经知道这事了?所以你才这般无动于衷?”
    屈怀沙淡淡说道:“我自被囚入碑林起,除了夫子更替时的天下传音,便再没有听闻外面的任何消息了。”
    言一诺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本以为皇甫奇死后,将经世家以及皇甫奇的经世致用学说彻底搞臭,逐出上清学宫只是水到渠成的时间问题了。不曾想到,经世家居然又冒出来一个叫于林的家伙,竟是一名下界的飞升者。我亦设计将他囚于一处方寸空间之内,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没曾想到,经世家又出了一个女掌门,女子毕竟在学宫天然受到歧视,我多方打压,眼看就要成功了……”
    “慢着!”
    言一诺的话还没有说完,屈怀沙竟是粗声打断道:“你这样的行径,难道就合乎自己的大道了吗?”
    他抬起手来,指向面前的残破石碑,大声说道:“当年我与皇甫奇,厮杀虽然残酷,但不过是‘经世致用’与‘百家之言可为一家之言’的大道之争,我输了,虽然不服气,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曾觉得冤枉……而你,你看看你,你这些年,都做的是些什么事情?”
    言一诺听到屈怀沙的话,骤然一愣,旋即冷笑了起来:“当年的学宫之虎,连圣人的文章都敢批驳一二的学宫之虎,哼,不过囚于王道塔短短数百年……竟是连为自己复仇的血性都没有了,这是经世家之过,若非是他皇甫奇害你被囚在这碑林里,何至于将你锐气消磨至此?变得现在这如同走肉行尸一般?这笔账,我也要记”
    屈怀沙听到言一诺的话,登时喝道:“你我之道,乃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所以‘百家之言,可为我一家之言’。可你现在做的哪里是一个读书人应该做的事情?你,休要一错再错了!”
    言一诺听到这话,竟是冷笑了起来:“可惜啊,屈怀沙,我手边没有镜子,否则的话,真很想给你看看,看看你自己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卑微如狗的模样!当年圣人文章也敢指摘的你呢,那个‘敢叫圣人低眉’的屈怀沙呢,哪里去了?”
    屈怀沙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言一诺,很多道理,我没有想明白,在碑林这些年,我想明白了。文道并非是争强斗狠,最重要的是讲道理,能够让人心悦诚服,这才是读书人的争斗方式!你……”
    言一诺啧啧冷笑说道:“大师兄,你真是在碑林被关傻了。你知道,为何你我都将‘百家之道,成一家之言’奉为圭臬,最后你落得囚于碑林,身败名裂的下场,我却得以成就夫子之位,圣人之下,皆可呼风唤雨,一言便可叫上清学宫的风云变色?”
    他正色冷笑说道:“正因为,百家之中不仅仅有你推崇的儒家、道家、法家、墨家,兵家,还有善于审时度势的杂家,善于狡辩的名家,善于煽风点火的纵横家,还有乱世出山,盛世封山的鬼谷家,这些个你或看不上,或羞与为伍的流派。”
    没等屈怀沙开口,言一诺已是如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他上前一步,口若悬河,眼神之中带着狂热道:“江海不择细流,方能成其深,泰山不择细壤,方能成其大。若不习百家之术,如何能成一家之言,如何真正做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他盯住面前的屈怀沙,冷笑道:“大师兄,这边是我与你的境遇,大相径庭的原因!”
    言一诺冷冷发笑,脚步却是一步步地朝着石碑前的屈怀沙靠近。
    “大师兄,原本我是有一场天大机缘要送给你的,正是希望你重振学宫之虎的雄风,将原本被夺走的一切都拿回来,但是……”
    他笑容越发狰狞道:“天恩浩荡亦不润无根浮萍,天助者自助,你这般模样,给你机缘你又能握的住吗?哪里有一个要当未来圣人的模样?”
    屈怀沙似是被言一诺的狰狞模样惊住了,他竟是不自觉地身体向后几步,几乎贴到了身后那块残破的石碑之上。
    “我,我不要做什么圣人,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啊!”
    他抬起手来,慌乱地抓起地上的砚台,用力朝着言一诺砸了过去。
    只可惜那一方盛墨的砚台,真的只是一方普通至极的砚台而已,还没有砸落到言一诺的身上,就被这名儒道大能轻轻一袖,直接抽飞了那一方砚台。
    石砚顿时在空中解体,化为颗粒,摔得粉身碎骨。
    但屈怀沙依旧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似得,抓起地上的毛笔,镇纸,慌乱之中尽数朝着言一诺砸去。
    屋里以外,所有东西,根本不可能靠近这名儒道大能,别说是伤到他,甚至连阻拦他的脚步,都不可能。
    言一诺的笑容越发狰狞恐怖:“你看看你,你如今的样子,真是叫我看到都觉得蒙羞,你怎么可以变成这样呢?大师兄!”
    屈怀沙刹那之间意识到了什么,他惊叫道:“言一诺,这里是王道塔,这里有圣人,你居然敢在圣人的眼皮子底下,你……”
    言一诺听到屈怀沙的话,竟是冷冷一笑,脚步飞快,径直逼迫上来,他伸出手来,直接卡住了自己大师兄的脖子。
    “本来,还想着大师兄毕竟学富五车,保留你的意识,以后再将这副皮囊还给你,可能更好一些。”
    屈怀沙顿时惊得变如土色,他声音都变了:“言一诺,我们当年情同手足,你,你的课业可都是我教的,你……你岂能这么对我!你……”
    他狞笑道:“对啊,大师兄,毕竟,我们情同手足啊!所以,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看向面前的屈怀沙,笑容更加恶毒:“大师兄,所以借你皮囊一用,让我去争夺一次成圣之机,你必不会介意的吧!你我既然情同手足,那我以后若是圣人,你不就也是圣人了吗?呵呵呵,呵呵呵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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