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洪说的角度,是站在了大明的军卒的角度。
    兴文没兴出什么,但是匽武是真的把武备给匽松弛了。
    这一点是事实,否则以洪武、永乐年间的大明军队,何至于出现土木堡天变呢?
    朱祁钰看着杨洪略有愤怒的眼神,杨洪屡次都提到了大宋朝的重文轻武招致的灾祸,证明他对兴文匽武一事极其的不满。
    朱祁钰说道:“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才知道,一些政策,完全是有些偏离了正轨,我们要做的就是将其掰回来。”
    他忽然话风一转说道:“杨俊当初在土木堡捡到了很多的火器,但是瓦剌人并没有带走它们,是有这么一件事,对吧。”
    杨洪点头,这件事当时在御史提到之前,朱祁钰就已经以防边为急,宽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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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有轻重缓急,那时候大明京师都不知道天命在何时,杨俊还肯组织百姓,准备依据宣府做最后的抵抗,算得上国之良将了。
    当时以内三关为界限,形成了鲜明的两个世界,山外九州因为兵祸,人人惶恐,人人惊呼大明要完,山内京师,歌舞升平,好多人以为瓦剌人根本打不进来。
    朱祁钰重提此事,当然不是再次责罚杨俊,宽宥就是宽宥了。
    朱祁钰对着群臣说道:“显而易见,瓦剌人不带走他们,是因为火器是一种极其昂贵的武器,只有富裕的国家,才能负担起。”
    这里是盐铁会议,不是奉天殿的弹劾,更不是文华殿的制定政策,而是讨论财经事务。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常听闻,鞑靼人、瓦剌人他们常年居无定所,随水而栖,每年不同的季节,他们都会如同候鸟一样迁徙。”
    杨洪虽然不知道陛下为何谈及此事,但还是俯首说道:“的确如此,比如凉城,在蒙古人的说辞中夏盘营,就是夏天的时候,他们会到这里来放牧。”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亦听闻,鞑靼人、瓦剌人因为贫寒的生活条件,十四五岁,他们就必须要参与作战,而且一个部族的迁徙时,战时能达到二三十万人,他们自带牲畜。”
    “瓦剌人的也先太师,甚至不需要支出任何军费就可以获得大量的军士。”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免费的往往是最贵的,瓦剌人看似不费一缗可以维持一个庞大的军队,但是只要战败,就是举族危亡。
    他们用以维持军纪的手段,很多时候,都逼必须要使用屠城的方式去维持。
    因为他们聚集在一起的目的,就是发财、劫掠,所以,他们南下总是伴随着一阵阵的屠掠。
    杨洪点头,无奈的说道:“他们十多岁的孩子的确需要参战,的确没听说过瓦剌人需要支付给军士们月盐银,来让他们作战。”
    “当然怯薛军除外,他们的怯薛军的实力极强,月给银一两五钱,曾经远征数万里之遥而不溃散。”
    所有的群臣都呆滞的看着陛下,这为何又说起了瓦剌人和鞑靼人呢?
    这好好的财经事务专题会议,要改成军事会议了吗?
    朱祁钰还是地第一次知道,原来草原部队也会发饷,而且还不低,一年居然折银之后,居然有二十两左右,当然数量极少就是了。
    他忽然开口问道:“瓦剌人获得一个战士,只要部族生孩子就够了,但是我们呢?你们知道现在京营一个军士,需要多少钱吗?”
    度支部大使王祜、内帑太监林绣一人拿出一个小算盘来,开始噼里啪啦的算账。
    吴敬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这直接就陛下的面前算账了吗?
    王祜很快就站在朝廷的角度,算完了这笔账,吐了口浊气说道:“组建一只二十万人的常备军队,至少需要一百二十余万两银子,这是用徭役折银去计算,而维持大明京营每年每军士折银,大约是十五两银子。”
    “按京师米价去折算,需要六百万石粮食,才足够维持京营的常备,而大明在宣德、正统年间的到京的赋税,大约只有三千一百万石左右。”
    林绣挠了挠头说道:“内帑光放赏就折腾了三百余万两银出去。”
    “现在稍微好了些,银币一枚,平厘七钱,但是每年依旧需要百万银币以上。”
    “折粮大约需要两百万石。”
    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大明的人丁从洪武年间的三千余万,增长到了现在六千余万,京营的维持成本从永乐年间的年三百万石,增长到了年八百万石以上,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
    “但是朝廷的赋税,甚至低于洪武年间。”
    “当时瓦剌人蛰伏,鞑靼人龟缩,兀良哈人摇尾乞怜,任谁去看,都会觉得,京营如此高的花费,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朕才说,当时只道是寻常。”
    兴文匽武是一个大课题,每次盐铁会议,都会讨论一番。
    杨洪是站在军伍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是朱祁钰是从君主或国家支出的方面,去思考这个问题。
    大明朝实在是太穷了。
    其实国朝之初,获得军士的成本较低,无论是洪武年间的军屯卫所,还是永乐年间的北衙军到后来的京营,都不算昂贵,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的发展,这种成本便愈加高昂了。
    这在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在开国的时候,可以大肆鲸吞天下开边,但是随着时间的流矢,便无法在支撑了。
    这里面的因素很多,财经事务无法支持,只是其中的一方面。
    朱祁钰又补充了一句说道:“当然,天下诸事并非完全的财经事务问题,比如于少保调动备操军、备倭军入京,二十余万大军入京,这组建的费用花了多少?一纸政令耳。”
    群臣沉默了许久,陛下思考问题,始终站在一个很高的角度,这种视角带给群臣的冲击力,是极其摄人的,他们从未思考过此种的缘由。
    当时只道是寻常,又道尽了多少那些在后世看来极其愚蠢的政令,其背后的原因呢?
    “陛下圣明。”胡濙俯首说道。
    他连连感叹,因为是亲历者,他从来无法以一个旁观者角度去思考问题,反而陷入了一种死胡同里。
    当时明明是对的,为何现在又不对了呢?
    他时常陷入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之中。
    正如他那天说自己诚无德一样,今天坚定支持,后天坚定反对。
    胡濙此句真心实意。
    “陛下圣…”
    朱祁钰打断了群臣的附和,笑着说道:“如果从单纯的财经事务的角度来看,训练大量义勇团练,可以有效地降低大明军队获得军士的成本,其实非常省钱了。”
    “一个义勇团练加入京营,参军之后,他的训练成本远远小于一个百姓参军后的训练成本,所以大家问要不要训练义勇团练,还是要的。”
    “让京营的军士家属可以参加农庄法,使用土地支付军士报酬,也是一种减少朝廷开支的无奈之举。”
    “大家问是不是要在河套地区设立农庄法,也是要的,我们可以快速的获得大量的军士,来抵抗瓦剌人对河套地区的觊觎。”
    金濂眼睛一亮,事实证明了一个能打胜仗的京营,何其的重要,但是维持一个能打胜仗的京营,又是何其的昂贵。
    京营存在的必然性,就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了所有人面前,这么一大笔开支,从哪里来?
    如何用最低的成本,去维持义勇团练,就成了一个户部需要头疼的问题。
    户部尚书金濂高呼一声:“陛下圣明!”
    能省钱的陛下,就是圣明的!
    朱祁钰看着群臣的样子,笑着说道:“关于河套地区的经营,你们还有问题吗?”
    “朕打算把它建成塞上江南,而不是把它变成人间炼狱,朕不是渠家人,他们可以肆无忌惮的压榨百姓,朕不能。”
    “朕是大明的天子,他们是大明的臣民。”
    “即便是从最市侩的财经事务的角度出发,劳动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准,那么负责劳动的百姓,就是最宝贵的财富。”
    “我们现在投入多少,日后,他们会百倍,千倍的回报大明。”
    工部尚书石璞,十分疑惑的说道:“陛下,河套少铁啊,这要是营建水利工程,那需要的农具、工具,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都要从京师运送过去吗?”
    塞上江南,可不是空喊口号就可以建成的,那是需要钢铁去支持的!
    不仅仅是钢铁的意志,还需要真的钢铁。
    没钢没铁,没有农具,没有工具,那也是白说。
    朱祁钰十分满意的点头,工部终于发挥主观能动性了。
    他笑着说道:“石景厂总办蒯祥得再辛苦一趟,等到打下了东受降城,就准备去胜州(今鄂尔多斯)建立新的煤铁厂,就叫常胜厂就好了。”
    “胜州常胜厂。”
    “瓦剌人之所以要占着河套不走,不仅仅是他们在河套有大量的牧场,需要经营,他们还需要胜州的大量的煤田,供他们进行过冬取暖使用,胜州,就有他们需要的露天煤场。”
    “石景厂的工匠学院要负责对常胜厂进行一切支持,无论工匠还是工具,都要提供一部分。”
    “还有疑问吗?”
    石璞摇头,对于工部而言,他们的好日子突然就来了一样。
    在以前,身为六部之末的工部,能做的事情极少极少,虽然贵为六部,但是就连督办皇家陵寝这种事,都是由赵辉、孙忠这些外戚去做。
    左右不过是捞钱,谁捞钱,不是捞?
    但是现在有了计省之后,就有了计划,他们只需要按照计省的计划进行,就大有可为,石景厂只是小试牛刀罢了。
    工部在此次的河套开发之中,将负担绝大多数的工程营建任务,比如官道驿路的修建,比如河套地区的水利工程,比如胜州的煤炭开采,比如河套地区的农具、工具的开发应用。
    这些都需要工部深度参与其中,提桶跑路的日子似乎是一去不复返了。
    忙,忙点好,忙就代表着权力。
    朱祁钰左右看看,大家对河套开发的事儿,颇为关心,这是好事,只要解决了一些问题。
    大明军队日后开拓了任何领土,都可以作为样板去参详,最终完成对这些领土的彻底统治。
    开发河套,先建立起官道驿路,然后再设立府州县乡,编民为户,兴修水利。保障民生。
    这一套是极为完整的开发流程,这是奔着把河套开发成塞上江南的目的去做。
    朱祁钰看着群臣,至少在开发河套这件事上,大家达成了统一的共识,拧成了一股绳。
    朱祁钰很欣慰,没有看到有朝臣为渠家为代表的商帮说话,这一点上,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不枉费朱祁钰登基近两年来,不辞辛苦的钓鱼、打窝、修鱼塘,至少他们的屁股,现在不敢坐到肉食者那一侧。
    因为朝廷正在逐渐变成了很大一只肉食者。
    在自然界中,谁能够更有效的捕猎食物,谁就可以成为肉食者,决定了它在自然界的地位。
    在朝廷,在大明亦是如此,谁能够吃的更多,谁的权力就更大。
    大明始终是一个官本位的世界,商贾家财再过于丰厚,也要让孩子们参加科举考试,博得功名,最终去做官。
    金濂深吸了口气问道:“陛下,西受降城,也就是陛下要建的新的靖虏府,会设置税监钞关,在三府之地的集市上,也要设立税监,那靖虏府留存几何?”
    金濂提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利益划分。
    林绣立刻说道:“金尚书,不是说了吗?五五分账,内帑国帑对半,这怎么又提出这个问题了呢?”
    这个之前利润这一环节,已经讨论过了,为何现在金濂又要拿出来说呢?
    王祜立刻说道:“那地方也需要留一些啊,这部分呢?”
    林绣嗤之以鼻的说道:“那是朝廷的事儿了,内帑该是多少,是多少!”
    朱祁钰笑而不语,不回答这个问题。
    大明最大的那只食肉者是谁?
    正是他这个皇帝,钱袋这种事自然要锁紧了。
    胡濙咳嗽了一声,示意金濂适可而止,和地方上如何沟通利益分配问题,那的确是朝廷的事儿,主意不能打到陛下的钱袋子里去。
    盐铁会议结束了,朱祁钰要讲的货币流通问题,依旧没有讲出来…
    这次的盐铁会议,更多的是讨论河套地区的开发问题。
    其实这里面朱祁钰没有讲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去做百姓的工作。
    这是一个很大的课题,由于谦去负责。
    无论怎么换角度,集宁的确被付之一炬,那的确是个巨大的烂摊子。
    兴安拿过了一本奏疏,和小黄门耳语了几声,俯首说道:“陛下,宣府兵科给事中、宣府总兵官高远送来奏疏,宣府的贡市,要开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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