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岳谦、季铎、袁彬等人遇到夜不收的时候,朱祁钰正在讲武堂聚贤阁,召开第二次大明盐铁会议。
    参加之人依旧是文渊阁大学士、六部尚书、六部各司主事、内承运库的算盘太监等。
    朱祁钰手中的书,已经在此之前,发了下去,国富论很长很长,朱祁钰只是就劳动分工、货币的作用、商品的价格等五章内容,按照记忆力的内容,根据大明的实际情况,写了下来。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朱祁钰示意诸公平身,而他自己本人坐到了正中央。
    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朕躬安。”
    大明的在廷文武,如愿以偿,每天都能看到陛下。
    在奉天殿、在文华殿、在讲武堂、在京营、在王恭厂、在泰安宫。
    俞士悦颇为兴奋的说道:“陛下,上次三部联袂,打击私盐盐引,颇有成效,两浙、两广的私盐盐引,就查处了三十四万余引,查没近四十余家坊刻私盐盐引,一百八十余盐场窝主参与其中。”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已经看到了俞尚书的奏疏,私盐盐引,需要长时间、多次的查处,不是一次两次,一天两天就能见到功效。”
    大明在未能理解盐引就是货币这个本质的时候,大明的私盐盐引,就从来没有查办过,地方私盐盐引和官方盐引同时流通,一边混乱。
    这等同于私铸货币。
    汉代的时候,晁错削藩,导致了七王之乱,其中最大的一股势力,就是汉高祖刘邦,封的吴王刘濞。
    吴王刘濞的封国,在苏西南、皖南、浙北之地,此处产铜,滨海。
    刘濞在自己的封国里大肆铸钱、煮盐,富硕至极,所有吴国百姓,不纳赋税,卒践更者一律给予佣值,起兵之时,仅刘濞手中,就有二十万大军。
    私铸货币,等同谋反,这在历朝历代都是规矩。
    大明也是如此。
    但是大明朝廷,并没有意识到,其实盐引,已经等同于货币,过去的数十年内,两广、浙江、南直隶,湖广大肆私发盐引。
    而且很多私发盐引的窝主,也没有意识到,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只是为了方便自己煎盐,方便水商承兑盐,才随意开兑。
    不教而诛谓之虐。
    三部联合布政司及地方有司,进行全面盘查此事,是一件长期性的国策。
    只要慢慢执行下去,只有再有人大规模私发,那就要枭首、籍家了。
    现在只是籍家,没收非法所得。
    内承运库太监林绣俯首说道:“陛下,内承运库太监们,得出每年最多可以多发一百三十余万引盐引。”
    这个数字是海专精计算的数字,是比较准确的。
    但是朱祁钰却摇头说道:“盐引事关民生社稷,尤其是涉及到了边镇粮运和盐场之事,不宜过多超发,就以查抄盐引为准,大明宝钞的例子,犹在眼前。”
    他继续说道:“朝廷超发的每一张盐引,其实都是朝廷向百姓的借贷,朝廷就是债主,我们每超发一张盐引,超发的盐引,就需要私盐场去承担使用价值。”
    “这样一来,我们就必须将借贷的权力,出借给私盐盐场,让私盐盐场的窝主成为债主之一。”
    “于国不利,于民不利。”
    大明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大明皇帝。
    让私盐盐场的窝主,堂而皇之的分享这个权力,是绝对不可以发生的。
    朱祁钰必须要讲清楚,财富即权力。
    大规模的超发,必然导致权力共享,这涉及到了,谁才是大明的主人这一根本问题。
    大量超发,这不仅仅是在僭越君王的权力,也是在僭越朝廷的权力,这也是朝廷绝对不允许看到的。
    “陛下圣明。”户部尚书金濂松了口气。
    他就怕大明盐引,变成了另外一个大明宝钞,在深入的学习了陛下写的大明版国富论之后,金濂就上奏,请停超发,但是又不能不超发。
    因为盐引不超发,都拿去当货币用了,大明就没盐可以用了。
    打击了私盐盐引,却超发了数倍官盐盐引,那对盐政二字而言,是在毁掉根基。
    一点都不超发,则无盐承兑,盐屯在盐场里,百姓却看着盐价高涨,却无计可施。
    超发多少?
    查处多少私盐盐引,就超发多少官办盐引即可。
    石璞坐直了身子说道:“李贤已至南直隶,他写了很多的奏疏,其中多数都是盐丁劳苦,行至淮安府,便不住感慨,十五进灶舍,双泪日日挂。二十不识牛和马,三十摸错自己家。”
    “当地百姓常常把盐场,称为盐牢,苦不堪言。”
    十五岁灶户孩子就要去盐场,烧灶时的浓烟熏灼,每天都是泪流满面,二十岁不到就看不清牛和马了,三十岁的时候,连自己家门都摸不到了。
    这就是盐丁现状。
    石璞继续说道:“但是李贤在奏疏中,也反复提到,有的盐场,却并非如此,其中奥妙,在于煎盐法子不同以外。”
    “臣以为可让巡盐御史,多多搜集盐场煎盐之法,改善盐灶,也多购置护目,让盐丁不至于煎盐时瞎了眼睛。”
    “护目,保护眼睛,烟熏火燎,也易衰力配以面罩更佳。”
    “可有这护目实物?”朱祁钰点头问道。
    石璞从袖子里拿出一物,递给了兴安,俯首说道:“正是此物。”
    朱祁钰拿了起来,看了半天,不知道什么动物皮,缝制两块镜子,以绳索系于脑后,虽然看不太清楚,但是防火星四溅,还是好物。
    “哪来的,价值几何?”朱祁钰放下了这皮质护目镜问道。
    “石景厂钢铁司为了工匠准备的。”石璞赶忙说道。
    朱祁钰颇为欣慰。
    这一个皮草缝两块玻璃,并不是什么大的发明创造。
    他欣慰的是,大明的官员,终于意识到应该保护劳动者的劳动环境,大明的官员,逐渐意识到劳动者,是大明的财富,这一根本事实。
    在朱祁钰孜孜不倦的可持续性竭泽而渔的大方针的领导下,大明终于开始走上了这一步。
    为工匠们配上劳保用品。
    好事。
    虽然朝臣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保护劳动报酬,也是保护财经事务稳定的必要手段,但是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
    “准。”朱祁钰将护目镜还给了石璞,示意会议继续。
    这场会议在继续,除了盐引之外,工部还讨论了下关于石景厂四司生产的一个计划表。
    户部尚书金濂点着钢铁司说道:“洪武十五年王允道上言,恢复元时磁州临水镇官冶所,太祖高皇帝言,利不在官,则在民,民得其利,则利源通,而有益于官。”
    “洪武二十八年,太祖罢黜各地官冶所,按产量纳税三十分之二,是为铁课。”
    说到这里,大家都有些沉默。
    朱祁钰知道金濂在说什么,磁州临水镇官冶所,元时一年产铁百万斤,王允道上书请旨,请朱元璋恢复官冶所。
    结果王允道被廷杖流放海外,大约送到了爪哇。
    朱元璋在洪武二十八年,罢黜大明十五所官冶所,改为十五抽一的铁课。
    朱祁钰现在办的石景厂,其实是违反祖宗的决定。
    石景厂不就是官冶所吗?
    “继续。”朱祁钰要办石景厂,朝中反对的意见并不是很多,因为铁课已经收不起来了。
    户部尚书金濂,左右看了看,深吸了口气说道:“正统一十三年,山西阳城铁课六十二万三千斤,按照十五抽一的铁课,阳城一县产铁定额为九百三十四万五千斤。”
    “洪武二十八年,太祖高皇帝给山西一省定额为一百一十四万七千斤。”
    “也就是说近阳城一县的定额,就是洪武二十八年山西一省定额的七倍以上。”
    “时过境迁,而朝廷法度不变。”
    定额是朝廷派下去的产量,铁课是朝廷收多少铁。
    阳城一县的产量,已经是朱元璋时期给山西一省产量的七倍了。
    工部尚书石璞接过了话茬说道:“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去岁铁课应为一千八百万斤,铁定额两万万六千九百二十三万斤。”
    “但是铁课岁收仅为两百万斤左右。”
    两百万斤多少?
    一千吨。
    大明铁定额产量为两亿斤,大约十六万吨,但是朝廷因为没有官冶所,收铁课就收了一千吨。
    石璞面露难色的继续说道:“各处铁冶,久已住罢,今内库国帑所贮铁有限,而营造。军旅差遣、在京各官署所费靡多,恐岁用不敷。”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所以,官冶所,势在必行。”
    大明一到用铁的时候,就得向民间扑买,用粮食或者银子去换,这从永乐年间就开始了。
    朝廷没有官冶所,就受制于地方,受制于势要之家把持的铁厂,就得看他们的脸色行事。
    皇帝想办点事,就得巧立名目,拉拢豪绅势要之家,他们肯做,让百姓才跟着做。
    得钱得物之后,豪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成!
    而现在随着石景厂的逐渐建成,朝野之中,也不断的浮出了不尊祖训、与民争利的种种声音。
    想要站着把这个皇帝当了。
    朱祁钰就得做出这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与其去折腾已经完全崩坏的铁课,不如另辟蹊径,官冶所必须要办。
    偌大个大明王朝,朝廷手中就一千吨铁可用,临到用铁,就得扑买,万万不行。
    胡濙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陛下,太宗文皇帝,当初其实多次反复重开官冶所,而后还多次下西洋,臣以为此事,也不算违背太祖皇帝的皇明祖训啊。”
    “陛下,太祖皇帝锐意进取,国朝初创已与今日大有不同,太祖高皇帝言,革故鼎新,方为万世之良策。”
    胡濙专门为朱祁钰打补丁,违背祖制?
    根本不存在。
    太祖高皇帝一生践行革故鼎新,进退而不失其正,就不算违背祖制!
    祖训还有宦官不得干政呢,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那不也成了既定事实了吗?
    诸位大臣都长长的松了口气,胡濙的解释很合理!
    大家都没有违背祖宗的决定!
    营缮司主事蒯祥俯首说道:“陛下,即便是石景厂日夜不息,这恐怕也仅仅够朝廷用度,臣以为也应督促民炉铁匠,来到石景厂看一看,学一学,景泰炉之巧妙。”
    “自采自炼,如同盲人摸象,始终不得要领,铁料极差,钢料极少,臣以为应行教化之功,方为治世无遗贤,不为天下无遗利。”
    蒯祥的意思颇有点大明版的坚持公有制的主体地位,发挥国有经济的主导作用,大力发展和积极引导非公有制经济…
    只不过在大明的语境里,就是教化之功,大明的官冶所,并非与民争利,而是代表着大明皇帝的教化之功。
    朱祁钰却摇头说道:“此事以后再议,石景厂初露锋芒,亦未成定式,不宜擅动。”
    他否了蒯祥的建议,不是蒯祥讲的不对,而是时机不对。
    现在这个时间,石景厂还没开始发力,若是早早炫耀一样让人看,万一失败了或者无以为继,岂不是贻笑大方?
    盐铁会议,自然是有盐有铁,梳理一下过往大明关于盐铁的诸多惯例和管理办法,然后推陈出新,改变目前大明盐课、铁课的窘迫。
    每次开盐铁会议的时候,朱祁钰都不得不感慨,大明真的强大,如此粗放式的管理之下,大明一直到万历年间,依旧有万历三大征,落日前的最后余晖。
    计省计算,石景厂的年产量在五千吨左右,比之一千吨的用度,强太多了。
    一年五千吨,在大明这十六万吨面前,看似不起眼,但是这是朝廷能够直接掌控的钢铁料。
    就跟知府收田赋一样,收不齐,就得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没办法站着把官给当了。
    于谦则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盐铁国之重器,盐引做钱币万万不可,盐引涉及边方粮草,又涉及国朝盐政,牵一发而动全身,臣以为,应早做定夺,天下缺钱,朝廷应该想办法。”
    货币,极其重要,陛下写的书里,也很清楚。
    金濂附和的说道:“白银,白银是最合适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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