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荛!你莫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是你等暗中勾结要罢贾似道的相位。如今他已得知此事,你等要如何制他?手中可有兵马?便是要召吕文焕,召得动吗?若不与大唐和谈,吕文焕敢率兵轻离襄阳吗?还有,二十万大军入蜀钱粮耗费无数,江南百姓可还吃得消?眼下唯有什么办法最能争人心、树威望?不和谈,凭你们几个文官,拿什么与贾似道斗?”
    一连串的反问之后,王荛抬起手,用合上的折扇指着章鉴,又道:“来,是我欺人太甚了,你们杀了我啊。”
    “你……”
    “老匹夫,今日不杀了我,你便是我孙子!”王荛突然大喝一声。
    章鉴骇得退后两步,脸色难堪起来,嗫嚅道:“老夫懒得听你这等野蛮人耍无赖。”
    王荛大笑,道:“我是野蛮人,真的野蛮人你还未见过呢。”
    等了一会,见章鉴不做声了,王荛笑得愈发畅意,再次将那折扇打开来扇风。
    “哈,孙子。”
    陈宜中凝目看去,看到那扇面上写的是一首诗。
    “却许邦昌为纪信,浑将秦桧作程婴。甘心江左成东晋,长使英雄气不平。”
    若说郝经写这诗是为宋国感慨,王荛将此诗题在扇面上却只剩下讥讽。
    配合着他脸上那大笑的神情,好不让人生厌。
    其后,王荛竟是连个台阶都不愿给,又道:“都别废话了,就说这秦桧当不当罢了?!”
    陈宜中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被人比作秦桧。
    他以清正自诩,志在救社稷百姓,因此当年才会义不容辞地伏阙上书弹劾只手遮天的丁大全。
    然而,要救社稷百姓,外要抵挡贼寇入境,内要铲除内奸、革除弊政。
    时局至此,外则中原战局将定,内则公田法迫害百姓到了无以复加之地步。
    和谈、罢贾似道,已成了摆在面前唯一的路。哪怕是饮鸩止渴,先缓解了眼前的危局、并走到足够高的位置,才能施手补天。
    想到这里,陈宜中万分无奈。
    他是真不愿当这秦桧,但要救大宋却只能当了。
    “你要我们怎么做?”陈宜中终于开口道。
    “与权!你……”章鉴大惊,“你真要与这逆贼合作?”
    “有意思吗?”王荛啐了一口在章鉴脚下,“道貌岸然。”
    陈宜中澹澹道:“说吧,有何条件?”
    “哈哈哈,百年间辽、金、元,到如今的大唐,中原沧海桑田,赵宋却还是那个赵宋,从未变过啊。”王荛笑道:“秦相公放心,条件你们肯定给得起。哪怕是要百万岁币,与军费相比也不过是小数目,不是吗?”
    陈宜中道:“我们会尽快启奏官家。”
    “是,尽快以十二道金牌把贾似道召回来。”
    ~~
    江面上突然响起一道惊雷。
    “轰”的一声,骇得宋军以为是夔州城上的唐军又放了火炮。
    贾似道负手站在船舱窗边,看着忽然落下的雷阵雨,只见不远处的战船上士卒们冒着雨正在往外舀水。
    他就这么看着,一直到天黑下来。
    “平章公,退兵吧。”黄公绍终于忍不住了,道:“率军回临安,除掉那些宵小。平章公犹可泛舟西湖,纵意平生……”
    “待往后唐军南下,犹不失一富家翁?”贾似道冷笑着替黄公绍接了一句,问道:“你现在是作为我的幕客为我出谋划策,还是李瑕的说客?”
    “并无区别。就算平章公不想争,也得争。”
    贾似道却是忽然转身,亲手从桉上抱出一大叠图纸,将它们搁在桉上翻找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翻出一张画全了燕云十六州的地图。
    他提起笔开始标注着,嘴里低声念叨着:“忽必烈主力犹存,聚集于燕京以逸待劳,准备与李瑕决战。”
    这是之前伯颜回复他的情报,虽然有势必会把局面往对元军有利的方向说,但贾似道有自己的判断。
    “李瑕要击败忽必烈,至少要调集十余万兵马打这一仗,但他的防线拉得太长了,要守的地方太多……所以,李瑕想逼我退兵,缓解压力,不错吗?”
    黄公绍低头不答。
    贾似道喝道:“我在问你,是不是这样?”
    “平章公,此事……非我所知。”
    “就是这样。”贾似道手上标注的动作愈快,道:“我看穿李瑕了,他想把河南一带的兵马全部调走。”
    地图上的兵势已经画得差不多了。
    元军集中在燕京,唐军则大量分布在元军周围。
    “这便是李瑕的布置,他要全力地对付忽必烈。”贾似道放下笔,用手指在地图的中间位置划了一圈,道:“到时这一带防备全是空的。”
    他手指划过之地,包括汉中、长安、洛阳、开封等等重镇。
    “是吧?”贾似道再向黄公绍问道,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又道:“我真不该攻蜀,我该直驱三京才是。”
    “平章公试探我又有何用?我真的不知道。”黄公绍道:“我只知道,宋廷已经不愿再供应大军粮草,平章公只有回撤一途。”
    贾似道却已恢复了自信,微微一笑,道:“今日不杀你,且放你回去。这个你带去给李瑕,便当我给他的贺礼。”
    他随手将桉上的地图拿起,折好,丢在黄公绍面前。
    “拿着,滚。”
    待黄公绍离去,贾似道便如泄了气一般在椅子上坐倒。面对李瑕的计谋,他没有失去理智,也没有被牵着鼻子走,而是在气势上将其顶回去。
    因为李瑕也有弱点、也有所求,看透了这些。才能让双方置于平等的地位,才能谈出结果。
    稍稍歇了一会儿之后,贾似道支起身子,提笔开始写信。
    这信,竟是写给陈宜中的。
    “今李逆亦势如彍弩,其危困不逊于我等,故必虚张声势以求恫吓朝廷和谈。唯斩其说客示以决心,使惮我大宋而忧于后方,则不敢全力决战于幽燕。中原虎狼互搏,江南方有转机。切记不可苟且求全,则贼焰愈炽,切记切记……”
    将这一封信封装好,贾似道眼神中闪过一丝冷意,继续写了另一封信。
    这封信则是写给他留在临安掌兵的心腹韩震。
    待最后一个“杀”字落笔,贾似道方才放下了笔,招过两个信使。
    信使连夜便乘着小船往长江下游。
    而川蜀之远,哪怕是顺风顺水,信到达临安也要半个多月。
    ~~
    三日后,临安。
    这日赵禥难得到了选德殿。
    殿中站着寥寥几名重臣,而太后谢道清则坐在珠帘后面听着。
    站那述说形势的是陈宜中,他语气平缓,尽量清楚简单地将发生的一切禀报出来。
    “什么?瑞国公主?”赵禥不由惊呼。
    他从小有些害怕赵衿,因赵衿是赵昀的亲生女儿,又是贾似道的外甥女,在他看来跋扈嚣张得很。
    “怎……怎么会呢?瑞国公主怎么可能叛投李逆呢?李逆可是弑君的……的……反贼啊。”
    这件事,赵禥是最为清楚的了,因此格外不解。
    陈宜中却并不就此多说,简单应了一句便继续说起来。
    而赵禥的惊呼则越来越多。
    “汴京?”
    “伯颜是谁?”
    “吕文焕不是胜了吗?怎么?”
    忽然。
    赵禥整个人都惊得站了起来。
    “什么?!师相?!师相叛投了?!那那……那我们的大军不是全都叛了?怎么办?怎么办?”
    “官家不必忧虑……”
    “怎么办?要迁都吗?这就迁都吗?”
    “陛下!”陈宜中不得不提高音量,道:“陛下勿虑,贾平章是否通敌还不清楚,但伐蜀大军绝不至于直接叛投李逆。”
    “真的吗?”赵禥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在御榻上坐下来。
    陈宜中道:“贾似道是宋臣,只有指挥大军作战之权,绝无率军叛投之能。伐蜀诸将帅也并非全都是贾党,更何况将士们家乡家卷皆在,陛下不必忧虑。”
    赵禥听不懂这些,也懒得想,连忙道:“那就好,那就好。你是……陈卿是吧?朕记得你,你说说该怎么办?”
    “臣以为,眼下当与李逆议和,命大军各归其驻地,召贾平章还朝。”
    陈宜中没有说召回贾似道之后要怎么做,他首先需要的是圣旨。
    圣旨一下,名份就定了,至少贾似道就没有率军杀回临安的名义。
    赵禥不知该
    怎么办,于是转头看向了珠帘后的谢道清。
    谢道清感觉到赵禥的目光看来,于是看向了站在殿中的谢奕昌,只见谢奕昌微微点头。
    于是,谢道清也看向了赵禥,点了点头。
    “那就依……”
    忽然,殿外响起了嘈杂之声。
    陈宜中皱了皱眉,心道今日君臣对奏,他分明已安排妥当不让旁人打搅,怎么还会出变故。
    “官家在此,何事喧哗?”
    便听外面有宦官禀道:“该是有外臣求见官家,奴婢这就去问。”
    “不成体统。”
    然而,没多久,却听殿外有一声洪亮的声音道:“殿前指挥使韩震,觐见陛下。”
    众人俱是一惊,不少人已在这个瞬间吓得脸色苍白。
    没有人敢保证今日韩震进宫不是来发动兵变的。
    他们看向殿门,眼神中不由带着深深的害怕。
    反而只有赵禥因为不知道韩震是谁,而显得较为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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