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瑕商议了很久之后,易士英才离开了保州大营。
    他不愿耽误,都没在保州城歇一夜,直接策马向南而行,在后半夜抵达了一个小小的营地。
    之前是因易士英急着面圣才先行赶到保州,步卒则都还在后方。
    负责守营的将领祝成连忙迎了出来,道:“大帅连夜回来了?”
    “你还没睡?”
    “嘿,才醒,末将今夜是下半夜值防。”祝成凑上前,问道:“大帅,陛下调我们来是为了杀进燕京立大功劳?”
    “不急,进帐说。”易士英自己虽是急着赶回来,在下属面前反而显得非常沉稳,“陛下说了,每临大事,须有静气。”
    他从马背拿下一个褡裢,也不让祝成接手,亲手拿着进了帐篷,先坐下捶了捶腿,等祝成点起了火烛,他方才把褡裢里的几张地图铺开。
    祝成俯身看去,不由一讶。
    因这竟不是燕京的地图,而是太行山的。
    “大帅,这是?”
    易士英还在捶着腿,反问道:“你想去打燕京?”
    “谁不想去啊。”
    “但军中粮草不够了啊。”易士英道:“我本以为陛下想在粮草告罄之前一鼓作气,但忽必烈岂是易与之辈,打的主意便是拖垮我们,早将重兵屯于燕京。”
    “那末将就奇怪了,蒙元凭什么就能粮草充足拖垮我们?”
    “你说为何?”
    “末将哪知道啊?”祝成傻笑起来,在夜色中露出了一口大白牙,“大帅说呗。”
    易士英道:“忽必烈手底下很有一批擅于理财的色目大臣。”
    “末将就不信了,我朝人才辈出,这方面还能输给了色目人?”
    易士英不理会祝成的打岔,继续道:“这些年来,阿合马经略山西,开盐池、冶铁矿、缴丝帛、通商道,控制了大量的财赋……”
    祝成听着,再看向案上那太行山的地图,恍然已经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易士英抬手指了指祝成,又指了指自己,道:“此为机密军情,你知我知,暂不可泄了风声。”
    “末将明白。”
    “如今山西那边阿合马收缩防线、坚壁清野固守太原,扼住了山西各条要道,因此刘元礼在拿下了晋西南之后已难以推进。其后几日,我们继续向北行军,到了保州之后休整数日,待准备妥当再进入太行山……”
    帐中烛光昏暗,祝成听着易士英讲述战略,眼睛愈亮。
    而易士英来回奔波后已十分疲惫,说着说着,眼皮都睁不开来。
    祝成道:“大帅快歇一歇吧,末将明日便安排。”
    易士英盔甲也不脱,裹着一张毛毡,喃喃道:“值此收复中原之际,一刻都不愿错过啊。”
    祝成不由笑了出来。
    “大帅莫急,歇好了才好大展拳脚。”
    ~~
    其后几日,这帅将二人便就着这个战略开始安排,同时向保州行进。
    然而,才到保州城外,一个消息便传到了军中。
    “大帅!”
    “何事?”
    祝成快步进了大帐,压着声音道:“军中有传言,说是宋军去岁就已经攻破了川蜀,已经招降了重庆。是陛下一直压着这消息,不肯告知将士。现在士卒们都很不安,议论纷纷。”
    易士英抬起头,眼中已透出了惊诧之色。
    之前他留驻洛阳,只知王荛南下了一趟,为的是拉拢吕文焕以免宋军北上,以为这便是这次与宋廷的全部交集。至于川蜀的消息,他却是从未听过。
    “宋军怎可能有这样的战果?”
    “各种说法都有,有说是贾似道率大军攻蜀,兵势雄厚;有说是驻守重庆府的姜才已经投了赵军,甚至有人说当年姜才投附就是宋廷的安排;还有说是因为我军北伐,不仅抽空了川蜀的兵力,还盘剥蜀中百姓,故而蜀人助宋军平叛,如同当年吴曦之事……”
    易士英皱起了眉头。
    论对宋廷的忠心,他自问整个川蜀都少有几人比得上他。但在大势面前,连他都归附了大唐,他不信姜才或蜀人会倒向宋廷。
    且川蜀地势他是最清楚的,从三峡到重庆,到叙、泸,再到成都,一路全部都是天险,宋军兵势再雄,也难轻易攻破几处城隘。
    “假的。”
    略略思忖之后,易士英做了判断,且语气肯定。
    祝成的脸色却依旧焦虑,道:“但军中将士都很担心……”
    “担心什么?”易士英脸色一沉,道:“此事乃蒙元造谣,如此明显的伎俩他们看不出来吗?听风便是雨,给我把诸将召集起来。”
    “大帅,毕竟我们军中多有叙州兵。”
    “召集诸将来见我。你再去查一查,消息是谁传入军中的。”
    “是!”
    半日之后,易士英便意识到,事情比他料想中严重。
    消息之所以能传到他军中,是因为整个保州前线都在传这个消息。
    他连忙赶去见李瑕。
    这日李瑕却不在城北大营,而是在保州城中的莲池别院。
    莲池别院本是张弘基坐镇保州城时的署衙,地方又够大,李瑕便暂时将它作为行宫。
    之前兀古带入驻此地时将亭台楼阁毁了许多,如今则已大概修补了一下。
    易士英赶到大门前,抬头一看,见到的便是一张牌匾上写着龙飞凤舞的“水鉴公署”四个字,显然是哪个北方大儒手笔,可惜木料却是普通,甚至连漆也没上。
    再往里,可见到处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是原本精巧的雕栏画栋往往与一些生木头拼凑着,显得奇奇怪怪。
    这个遭受过战争摧残的建筑有很明显的修补痕迹,就像是这个中原大地。
    没有等待多久,李瑕很快就召见了易士英。
    “臣拜见陛下。”
    “易卿免礼。”
    易士英起身一看,只见大堂上站着的不仅有自己,还有另外几个重臣。
    其中他最熟悉的便是风尘仆仆赶来的史俊、房言楷。
    “陛下,臣今日求见,是因为军中有传言,说是宋军已攻入川蜀。”
    易士英说话的时候,抬眼瞥了一眼,只见李瑕的神情很平静,心中稍安,又道:“臣猜想,这消息必然是假的,乃是蒙元的攻心之策,然不可不防啊。”
    李瑕抬手在空中虚按了一下,阻止了堂上一大群想要说话的臣子。
    “易卿不认为宋军真的攻入川蜀了吗?”
    “臣以为宋廷不该出兵,此举只会使其大失天下人心,加快其灭亡。”
    “但宋廷若不出兵,待朕驱逐元蒙,必要南征。”
    “介时,宋廷满朝文武迎陛下,无非是‘还付乡党、品其名位’,贤者不失官位,至不济犹可存得性命。但如今敢联合胡虏阻挡北伐大计,败则身死名裂、遗臭万年,何必为之?”
    “朕也不懂。”李瑕道:“也许是出于忠心吧?”
    易士英道:“若如此,其人仅忠于心中之固执,而非忠于天下。”
    “贾似道真的提兵入蜀了。”
    易士英一愣,之后道:“飞蛾扑火,臣以为贾似道绝不可能攻破重庆。”
    李瑕笑了笑,示意让人将情报递给易士英。
    “情报很多,不同来源内容各不相同,易卿看看。”
    房言楷也上前,低声给易士英说了几个不同的消息。
    “这份急信是正月初八永安城被围之前,守将张万送出来的,称城中粮草物资齐备,至少能守一年。这份是夔州张起岩送来的,内容相似。到了正月十七,重庆府守将姜才送出消息,称夔州已被宋军围得水泄不通,断了联络。”
    “夔州破了?”
    “不太可能,除非张起岩、张万降了。”
    易士英问道:“后续的消息呢?”
    “没到,这几封就是川蜀所送来的最新的消息。”房言楷道:“只知道贾似道以兵力优势,封锁了长江,完全包围了夔州。”
    “这和军中在传的不一样。”
    “再看这个。”房言楷压低了声音,道:“这是最近从燕京传出来的情报,说的是……夔州已经破了。”
    易士英对这个消息来源不敢多问,但眉头却深深皱了起来,问道:“可信吗?”
    李瑕道:“消息来源可信。”
    房言楷又拿出一封情报,道:“这是舆情司从江陵中打探到的情报,内容同样是贾似道已攻破了夔州。”
    易士英惊疑不定,喃喃道:“那是……张起岩真降了?”
    哪怕是他,当这种种情报摆到了前面,心中也不免忐忑起来。
    “眼下还没有定论,很可能是贾似道的夸大其词。”史俊道:“目前可以确定的是重庆还在,在军中流传的消息必是蒙元的谣言,为了乱我方的军心。”
    易士英皱眉沉思,道:“川蜀形势眼下还不好说……”
    “目前最要紧的反而不是川蜀形势如何,你我都很清楚凭川中地势宋军必举步维艰。说句难听的,便是宋军真拿下了川蜀,待陛下取了燕京返回,只怕未到汉中,川蜀已然复归。而眼前最麻烦的,反而是军心。”
    “蒙元分明造谣,与将士们说清楚如何?”
    “说不清楚,军中士卒岂分得清包围了夔州和拿下夔州有何分别。同一桩事,在我等分析来是这般,让有心人一宣扬又是另一番模样。仅靠说,怎么可能安抚得了军心?”
    易士英叹息一声,愈发焦虑。
    他已做好了兵进太行山的准备,然而现在后方失守的消息对他麾下士卒影响尤其深。
    散播谣言是最简单的伎俩,但仔细想来,要破解却是最难。
    这日,众臣们反复商议,到最后却依旧没有一个能完全消解谣言对军心影响的办法。
    “照眼前这情形,军粮不足、后方不稳……”
    “那又如何。”易士英这个蜀将显得比北方将领还坚决,道:“燕京就在眼前了,难不成还能退兵?”
    “退兵?”
    这两个字落入李瑕耳中,他忽有所感,招手让众臣上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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