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雪已经不下了。
    阳光从云朵中透出来,照在白羊淀边的土上,使得雪水开始一点点渗进淤泥里。
    有马蹄踏碎了积雪,踏进淤泥之中。马上的骑士不敢再往前,勒住了缰绳。
    他却还想再看一看前方的情形,于是踩着马蹬站起身来,拿起一个单筒的望筒向沼泽深处看去。
    阳光中,一抹紫光闪过。
    「嗖」的一声,忽有一支弩箭射来,正钉在了这骑士的脖子中。
    穿着盔甲的身体坠入淤泥,声音很轻。几个瘦小汉子迅速抢上。
    他们全都打着赤脚,走过沼泽时脚也会陷进淤泥里,却能飞快地拔出来,箭步如飞。
    有人牵着马匹就走,有人已经去剥那尸体身上的衣物。「这是个啥?」
    「嘘。」
    随着这仓促的一句话,沼泽边很快又安静下来。
    而在西北方向三里地,正是今日张弘道与那木罕交换俘虏的地点。
    换俘的时间定在下午未时。
    当这个清晨,在整片白羊淀以东,有一支五千余人的蒙古骑兵正在全速狂奔,他们将绕过白羊淀,偷袭张弘道的腹背。
    保州城西南,常丰村。
    李瑕赤着脚踩在淤泥里,正拿着一把锄头挖地。
    这是一大片荒芜的田地,几日前刚刚划为军屯,积雪已经被踩化了,现在要做的是松土,并将泥里的水排掉。
    李瑕其实并不想亲自下地。
    他还很忙,且不认为自己挥这几下锄头,这地便能种得更好些,只怕还要更差些......但今日前来巡视,又遇到了郭守敬这个没眼力见的。
    郭守敬嫌旁人干得不好,抡起锄头便亲自下地示范,又盛情邀请李瑕来当表率。既开了口,李瑕便不好拒绝,只好亲自下场耕耘。
    哪怕到了现在,李瑕也不忘勤加练体,放眼双方大军只怕也没几个体力比他好的人,没想到的是弯腰在这地里干了一会儿,连他也觉得腰酸。
    锄头挥下,将一只蚯蚓锄成了两截,在烂泥里头钻来钻去,十分恶心,同时还能闻到泥土的臭味泛上来,李瑕抬起头,觉得表率得差不多了。
    这种劳作姿势伤身体,且种地是真的没意思。那边还有一大堆公务等着。
    但想了想,他又弯下腰,打算将自己正在挖的这条排水沟挖通。
    其实总共也干不了半天,他还没资格说种地苦、种地没意思,还轮不到他抱怨。
    这点小活,也只能警醒他自己农民不易。
    几个新降的官员随行而来,正在另一片田地干活,动作都比李瑕利落得多,但嘴里却诸多抱怨。
    「战事迫在眉睫不去管,跑到这来做样子,年纪轻轻的,还真能装模作样。」
    「沉住气。他的江山他都不急,你急什么?」
    「他又不会翻地,搁这里收买人心,别等下了种子就被赶......」
    「嘘。」
    路过的王恽眼睛一瞪,喝止了这些说闲话的官员。
    他看了看天色,趟过泥地,走到田梗上抛下锄头,到李瑕身边低声提醒了一句。
    「陛下,时间不早了,今日接回张柔,陛下无论如何该亲自接见,再不赶回保州就来不及了。」
    「好。」
    李瑕额头上沁出了些汗水,手上的动作却已很熟练,又猛锄了几下,终于将沟挖通。
    「走吧。」
    王恽在蒙元时仕途不太顺,投降时也只是史家的幕客,私下里常写诗词述说怀才不遇的心情,诸如「只恐南阳垅底,空怀梁父长吟」之类。
    如今投降了李瑕,今日还得以随驾,他十分殷勤,连忙抢着去提水给李瑕洗脚。
    他才到小溪边,正要用桶舀水。
    李瑕却已过来,一脚踩进冰冷的小溪里,俯身洗起来,还向王恽问道:「怕冷吗?」
    「臣不怕。」
    「那快点洗了出发。」「臣谢陛下恩典。」
    就这么简单一件事,王恽大受感动,绕到李瑕下游进了小溪。
    「冰水洗脚,有什么恩典。今日翻地之事,你怎么看?」「臣......隐约能体会陛下的苦心。」
    「是吗?说说。」
    王恽有些紧张,舔了舔嘴唇道:「前几日听陛下与董相公说过之后,臣便在思忖此事。虽说如今播种,来不及济大军二三月时所需粮草,但眼下忽必烈一心拖延战事、坚壁清野,陛下若强攻燕京只会徒费粮草,不如开始军屯,待忽必烈得知此事,必以为陛下之存粮足以应付到夏秋之际,他不知虚实,必乱了分寸。」
    李瑕没作回应,但眼神中已有了赞许之色。
    王恽又道:「等陛下安排好了军屯之事,正好天气转暖,可以攻打燕京。而忽必烈犹疑不定,以为陛下不缺存粮,难免会有所疏漏,到时陛下反而可以袭击他转运钱粮的路线。总而言之,旁人以为该进攻时,陛下缓下来军屯,待旁人以为陛下正在屯田时,又可出其不意进攻?至于今日,正是因常人不解陛下深知,故而陛下亲自耕耘,以为表率。」
    「你很会说话,朕都不知道自己有这许多深意。」「陛下说笑了,臣不过是略略体悟到陛下圣心。」
    「你不必随驾回保州了。」李瑕已洗好了脚,转身上岸,道:「你来当郭守敬的屯田副使,他那人木讷,你帮衬帮衬他。」
    王恽又惊又喜,呆愣了一下,甚至忘了谢恩。
    而李瑕已顾不上理他,穿好靴子,翻身上马,重新向保州赶去。
    今日明知白羊淀正在换俘,他还是先陪郭守敬来开展军屯,倒不是因为他不重视张柔。
    其实于公于私,他都还想再见见张柔。
    只是这件事既已交给了张弘道与张文静,谁又还能比他们兄妹二人做得更上心。
    ~~保州城东。
    张弘庆裹着一条断臂,登上城楼,在阶梯处被人拦了一下。
    「贵妃在上面吗?张十一郎求见。」
    楼上便有人向下看了一眼,放他上了城楼上方。
    只见张家的诸位幕客都坐在那,互相低声讨论着,都有些紧张。
    靖节正站在窗边,回过头看了一眼,道:「十一郎来了?坐吧。」
    「没有表兄放行,我差点还上不来了。」
    「只是以为十一郎还在养伤,待你伤养好,陛下一定有重用。」
    「我这只手被九哥废了,重用不了了。」
    靖节道:「放心,陛下身边就有不少配义肢的重臣......」「贵妃呢?」张弘庆打断了靖节的话。
    「在上面的小阁。」
    张弘庆于是往上面走去。
    小阁中,张文静正坐在一张椅子上,似在假寐。
    张文婉听到动静,转过头来,道:「十一哥?是救回爹他们了吗?」
    「我能知道什么?大姐儿睡了?」
    「嗯,她这几天安排救家里人的事,可累了。」
    张弘庆走到小阁的窗边向外看了一眼,只见城外偶能看到一两队骑兵走动,道:「只有我们兄妹三个是张家人。」
    「什么意思?」
    「别人能上什么心?听说陛下今日还去屯田了,是没将我们张家放
    在心上吧?」
    「你有病吧?」
    张文婉突然骂了一句,倒是使得张弘庆一愣。
    下一刻,张文婉已经双手叉腰,又骂道:「二十多个宗王、四个可敦,还有一堆的万户包括怯薛长,全都交给五哥送去换了,你还要怎样?」
    张弘庆本就与这个妹妹不熟,又是一愣,道:「我没想怎样,不过是想问问大姐儿,陛下.....」
    「你是想试探一下,我这个贵妃有多少份量?「张文静睁开了眼,这般问了一句。
    「大姐儿,你怕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万一爹和二哥、六哥救不回来,张家若没有人撑着,那你在陛下身边..
    「救得回来。」
    「只怕万一,毕竟今日是由五哥,而不是陛下亲自......」
    「救得回来。」张文静再次应道。张弘庆颇觉无趣,道:「那就好。」
    张文静脸上竟是还露出了些许温和的笑意。道:「大家都在等家人回来,二姐儿也是着急了,她又一惯是这般口无遮拦。你不要介意,伤好些了吗?」
    「快了。」
    「那到楼下歇着吧,别动了伤口。」张弘庆只好应了,转身下了小阁。
    他却依然不太高兴,总觉得自己投降李瑕亏了,偏找不到同样想法的人。
    于是心里不由便想到:「看着吧,李瑕既得了保州,哪还会救张家?到时你们才会知道谁说的对。」
    ~~白羊淀。
    张柔抬起头看去,已能看到对面走过来的忽刺忽儿、安童等人。
    更前方的视线中,是一排排的唐军骑兵,因隔着的距离远,看不清那些骑兵的面容。
    但可以确定的是为首的那个将领正是张弘道。
    倒不曾想,如今张家最风光的是当年叛逃的这个五郎。张柔子孙众多,此时被放过来的家眷男女老少加起来足足有一百八十六人。
    可笑的是,最忠心于忽必烈的张弘范的四个妻子、七个子女也在其中,倒不是忽必烈打算把他们也还给张家,而是保州投降之后他们就一并被关押起来了。
    或许是因为忽必烈不信张弘范是战死的,或许是因为李瑕也点名要将他们换回来......这点,张柔便不清楚了。
    此时张家所有人都被背缚着双手,嘴里还塞着布,就连双脚都还绑着绳索,只能迈出并不算宽的步伐。
    张柔放缓了脚步,转头向后方看了一眼,只见自己离元军的队列已经不止超过了一箭之地。
    「六郎。」他压着声音,低声唤了一句。「爹。」
    「解开了吗?」「快了。」
    「事情不对。」张柔道:「一会与对面的俘虏近了,你带人挟持了几个金贵的。」
    张弘略同样放缓了脚步,背在身后的手还在拿东西一点点割着绳索。
    「父亲先走,儿子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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