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蒙元官职迁擢两秩以下者,皆由张弘道定夺,什么意思呢?
    比如史家守着真定府的四子史杞如今官至正四品的「参议中书省事」,而张弘道则可以承诺给史杞一个正三品的新唐官职。
    当然,不可能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优待,显然会依据其实力、才能、人品等因素,张弘道进行酌情任用。
    真正到了施行的时候,只怕能官升两秩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
    至于世袭地方军民之权这种世侯的核心权力,依旧是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相比起蒙古那时候的招降条件,说来还是严苛。
    但李瑕一向就是这么严苛,这才长年没能吸引到北面世侯的归附。
    多年以来受着这种政策的弊端,现在,只稍稍松了一点口子,便能让北人感受到这是李瑕难得大方的时候。
    至少史杠是这么想的。
    他甚至都能想像到,只要与张弘道打点好关系,一到真定府,该有多少人会拥上来巴结他。
    至于张弘道,闻言反而皱起了眉头,接过李瑕的亲笔信细看起来。
    他想到的是李瑕之所以放权,必然是形势有了变化,且是不太好的消息。
    果然,信上说的便是张弘范已整合好河套兵马,将要回援河北之事。
    张弘道舔了舔嘴唇,没来由感到一丝烦躁。他有点怕了。
    怕对上自己的九弟又要输....「五郎?」
    「张帅?」
    再回过神来,只见史杠正用灼灼的目光看着自己,亲近之间带着些奉承之色。
    这眼神倒是让张弘道自信了不少。
    他踱了两步,手扶着墙垛,望向了南面的孟津渡码头。
    后续的兵马、辎重过河还需要几日光景,而北面的敌人显然也在抢时间。
    「我亲自去一趟沁阳。」张弘道忽然这般应道。
    董文用马上便会过意来,问道:「大帅想去招降郑鼎?但亲自去是否太冒险了?」
    「不会。」张弘道已恢复了果决之色,「与其等大军压境胁迫他,不如现在以诚相劝,免得到时山西兵马已穿过太行陉。」
    「那小心行事,多带人手。」
    张弘道点点头招呼了史杠,道:「你随我走一趟。」
    ~~
    寥寥数十骑向北而行。「了解沁阳郑家吗?」
    「哈,那种小世侯。」史杠朗笑了一声,道:「金末时,郑皋聚集乡众自保,金国于是拉拢他,提擢他为兵马提控,后来进阶忠昌军节度同知。蒙军南下,他投降了木华黎,被任为忠昌军节度使。」
    「嗯,郑皋死的时候,我大概十七八岁,代我父亲来吊唁过。」张弘道淡淡道:「记得是郑皋的儿子郑鼎袭位,任沁阳万户府万户、武卫亲军都指挥使。」
    「听起来显赫。」史杠道,「不过据一小小的沁阳。」
    张弘道没再说话,手在马鞍上轻轻拍着,考虑着。
    李瑕是放权给他了不假,这代表的是信任。而他也不可能允诺郑鼎继续任什么沁阳万户府万户。
    也只有在大蒙古国才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官职,一个个国中之国。
    在今日之大唐,夺掉兵权以后,郑鼎至多就是一个「知沁阳县」。
    一个下县的知县,就是官升两秩了,也不过一从七品的承议郎、云骑尉。
    让张弘道为难的就是该怎么对一个沁阳万户说「我要夺掉你的兵权,迁擢你为承议郎.....」
    大军压境的时候还好说,这般登门劝降,把握便低了不少。
    尤其以他自己的性格,做实
    事可以,嘴皮子的功夫却不太好。
    否则当年也不会一刀直接杀了额日敦巴日,也许可以想想该怎么糊弄过去。
    毕竟不是王荛那种大嘴。「史杠。」
    张弘道想了一会之后,忽道:「由你来劝降郑鼎。」
    史杠愣了愣,不由大喜。
    「大帅放心,不过说服一乡巴佬。」
    作为独镇一方的军民总管,郑鼎绝不是什么乡巴佬。
    抛开实力不谈,他与史天泽、张柔一样,都是保护乡邻,致力恢复中原生机的汉臣。
    他疏导汾水,溉民田千余顷,每逢灾年,他亲自进入民居,抚慰伤残,赈济粮草布匹。
    总而言之,在郑家的治理下,沁阳一带渐渐在三十年间重新有了些许烟火气。
    进入沁阳地界之后,沿官道而行,可看到路边成片的青绿色麦田。
    张弘道看着这麦田,眼中泛起沉思之色。前方远远地已能看到县城。
    忽然,有马蹄声传来,不一会儿,两百余骑赶到,张弓列阵。
    「来者何人?敢入我沁阳境内!」
    史杠一听便冷笑了一声,自语道:「还'来者何人,明知故问。虚张声势的草包。」
    他向张弘道一拱手,驱马上前。
    「大唐奉天讨逆北伐军北路元帅张弘道,特来与郑鼎一见。」
    对面的元兵虽拉着弓,却未放箭,容史杠到了近前。
    他们显然早便知道来的是张弘道。
    然而,阵列中却响起一声颇为诧异的呼唤。「史三郎?!柔明兄?!」
    那些骑兵们的阵型分开,一名将领策马而出。
    史杠定眼看去,见此人不过十七八岁模样,一身鲜亮的盔甲,看着细皮嫩肉的。倒是确实有几分面熟。
    「柔明兄可还记得小弟?郑制宜,字守志。你我在燕京时曾聚过五次。」
    史杠这才想起来,惊讶于自己与郑制宜竟有聚过五次这么多,也难为对方记得清楚。
    他惯是能应付这种场面,语气愈发傲慢。
    「原来你已经回来了,原不是在忽必烈身边为质子吗?」
    郑制宜一愣,因史杠直呼忽必烈之名而有些骇然。
    史杠却已招了招手,轻笑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扶为兄下马?」
    ···
    那边张弘道一行人犹驻马而立,远远看着这一幕。
    「五郎。」沈开放下望筒,道:「史杠这般轻慢,无妨吗?」
    「由他去张狂。若陈述利弊由郑家清醒地判断,反而要反复考虑、提诸多条件,倒不如让史杠拿气焰去压。」
    张弘道面色深沉,末了,还补了一句。「人对权势仰慕有时能让他们盲从。」沈开只觉高深莫测,不由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史杠才回来。
    「那是郑鼎的儿子郑制宜,我主动与他说的,入城与郑鼎谈,如何?」
    「郑制宜?因地制宜,倒是个好名字.....」」~~
    沁阳县。
    身披盔甲站在城头的郑鼎听着郑制宜派回的亲兵说了几句话。
    「张五郎、史三郎是以故交的身份前来拜会,只叙私宜,不论国事。」
    话虽如此,其中的意思大家却也都明白。郑鼎思忖片刻,道:「回府接待吧。」
    他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卸下盔甲,换上了一身布衣。
    他特意留意了一下,衣衽是向右掩的。
    很快有下人来报,郑制宜带着张弘道、史杠到了。
    郑鼎虽说做好了招待的准备,却没想到他们真敢
    进城,不由佩服其胆色。
    此时他若一声令下,大可斩下此二人的首级,向忽必烈报功。
    然而,郑鼎却只是调整了一下表情,用手指在嘴角挤出一丝笑意,大步迎了出去。
    郑家大堂格局很漂亮,古朴中透着雅致,匾额上书的是「嘉泽」二字。
    郑鼎朗笑着迎了上去,他年纪虽大,但口呼张弘道、史杠的名号,却是与他们同辈论交。
    郑制宜的辈份当时便降了一辈。
    主客落座,捧茶寒暄了几句,郑鼎便犹豫着开口想提出一点点招降的条件。
    他要求也不高,郑家久在沁阳,往后能继续世代守着这一方山水、一方百姓也便可以了。
    今日若只是张弘道在,他定然是严词拒绝的,之后则会一本正经地陈述利害....
    「呵,什么东西?」
    然而,史杠已冷笑了一声,语态轻蔑,又道:「顺天张氏、真定史氏、藁城董氏归顺大唐都不曾这般提条件,沁阳郑氏好大的排场。」
    张弘道从来不会这么说,他从不以自己代表顺天张氏。
    长久以来,就连在他自己心里,张六郎、张九郎才是顺天张氏的继承者。
    此时史杠一说,郑鼎即变了脸色。
    「柔明兄.....叔父言重了。」郑制宜尴尬笑着,连忙出来解围。
    史杠却已倏地站起身来,道:「倒是我的不是了,顾着与你的义气情份,求着五郎亲自来一趟,保你族中老小,未想到你们比伯颜还了得,想要以这点乡兵独抗王师。」
    「不敢,不敢。家父不过是想要提些.....」
    「提些条件?忽必烈尚且要夺世侯之权,连我史家尚且不敢提世代镇守一方,你们也提得出来?」
    史杠显然是懂得仗势欺人的,声音不大,语气却是嚣张。
    「我告诉你们,如今王师横扫六合,昔日助胡虏为虐之家,能保全阖族性命、能为乡绅富户者,且偷着乐吧。」
    郑鼎目光看去,正对上史杠的眼神。
    他看得出来,史杠不是在恫吓他,而是打心眼里就没把他这沁阳万户当一回事。
    比起看不到的兵势,这种轻蔑更快地打掉了他心里的底气。
    ~~
    这日傍晚,沁阳城头上的大旗缓缓降下,城门大开。
    张弘道策马而出,又回望了一眼。「史杠还是懂这些小世侯的。」
    「在末将看来,是五郎用人有方。」沈开策马上前,玩笑道:「五郎便没让末将来劝说郑鼎。
    张弘道便笑了笑,道:「你没那种底气。」
    「没有长年累月的富贵,谁能有史三郎的张扬。」沈开笑道,「但在末将看来,五郎内蕴于心,沉稳有度,比他们都要本事。」
    「也许吧。」
    「真的,九郎不过是更擅长些诗词,好与人打好交道,因此总得人夸赞。真为家族、百姓做事,五郎才是真出力的。」
    「莫说胡话了,走吧,尽快回孟州调兵,从此处到保州,要下的城池还多。
    他们都很清楚,拿下沁阳,由此北上,会有越来越多的城池望风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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