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瑕跨下这匹战马名叫「踩云归」。
    这名字是高明月起的,取自晏几道的一首小词。「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大概是三年多以前了,当时小马驹才一岁,是胡勒根千挑万选的神骏,特意派人送到长安。李瑕闲暇时亲手喂它,高明月便起了这样一个名字,还被张文静笑话了一通。
    回想那时的静美光景,与眼前的地狱形成了天壤之别.....「咴!」
    战马猛地抬起了前蹄,重重踹在前方的元军身上,一声闷响,马蹄铁带着巨大的力道将对方的肋骨硬生生踹断。
    然而同时间马匹也悲鸣了一声,倒在了地上。
    李瑕摔下,盔甲砸进了雪地里,溅起血与泥雪混合而成的冰冰点点。他看到一杆长矛已经刺进了踩云归的前躯。
    它痛苦地悲鸣着,饱含眷恋的眼睛还在看着李瑕,像是在问他为什么会这么痛。
    之后,前方的元军列阵杀上来,周围的选锋营士卒不顾一切冲上来拖着李瑕就往后退。
    只有一瞬间,倒地的踩云归就湮没在了人潮当中。
    等李瑕爬起来,目光所见处就只有浑身浴血的同袍与敌人。
    这不是他第一次失去战马,十年来,他身边倒下的不仅是一匹匹的骏马,还有一个个的同伴。漫长的战争消磨着他们,连他都感到了疲惫。
    厌战的情绪在滋生,眼前却还是战场。
    有人盼着他平安归还,而这个战场上倒下去的哪一个不是春闺梦里人。那能怎么办?把漫长的仗打到最后,直到打出太平日子。
    「保护陛下!」
    霍小莲带着人驱马冲上,把李瑕护在后面。
    有士卒翻身下马,想把李瑕扶上自己的战马,李瑕却不退,反而上前两步,挥动长槊
    将前方一名元军士卒捅翻马下,试图去抢那匹战马。
    他很清楚的是,今日这一战到了这个时候,其他的都不太重要,就看他与忙哥剌谁先退缩,谁的士卒就会溃败。
    但背上的伤口已经破开,大量失血让他开始头晕。他抬头看去,东面百余步外便是忙哥剌的大旗。
    但更多的元军向他这边涌过来,而他只有两百人的选锋营,已失去了破敌的能力。没关系,他这一小股人只是用来打乱敌方指挥的。真正破敌的还得是唐军的主力。李瑕信任那些士卒。
    在他看来,这世上更多的人都是散漫、自我的,不会再有一个国家的人们能像他的民族一样拥有强烈的集体意识、守秩序、坚韧、勤劳、诚恳,所以遇到再大的困难都能够团结地挺过去,才能在时光长河里不断地传承而未失去其文明。
    换言之,他拥有世上最可靠、最强大的人们组成的军队。越战到艰难的时候,越是散漫的一方先溃败。
    元朝还没有融合,没有完全形成完整的文明,有人想要汉化它、有人只想在自由的草原上放牧。
    这样的军队,没有了可以掠夺的目标,没有了战胜之后能获得的财富。人数再多也一定会先溃败....
    ~~
    厮杀已持续了将近一天,所有人都没有进食。
    一只海东青发出了愤怒的鹰唳声,在抱怨养鹰人今日忘了给它喂食。它遂高高飞起,盘旋于天空之上。
    可以看到,在下面的战场上,每个人的动作都已经变得缓慢。其实已经有人提前离开了战场,策马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海东青很快在战场的边缘落下,停在一个倒地的伤员身上,用嘴一啄,从被箭矢刺破的伤口中啄出肉来。
    血还是热的。
    高傲如它,不会像秃鹫一样去食冷凉的尸体。
    那伤员惨叫着,试图驱赶走停在自己身上的恶鸟,但不等他艰难地拿起刀,又被快速地啄了几下,终于断了气。
    在尸体完全凉下来之前,海东青已停止了进食,它站在那,似乎因为听到了什么声音而疑惑地偏了偏头,再次展翅高飞。
    这次,它向西飞了一段路,尖锐的目光透过雪花,见到了从西面而来的、绵延不尽的大军。
    ~~
    杨奔有个预感,留给他击败元军的时间不太多了。在他前方五十余步,就是忙哥剌的大旗。
    这杆大旗没有向后移,因为远处不知道情况的元军士卒只要看到旗子一退,就会以为是统帅要逃了。
    在忙哥剌大旗西边一百步左右,就是李瑕的大旗。
    这让杨奔又骄傲又惭愧,骄傲于他有这样的君王,冲锋陷阵,神武如同唐太宗;惭愧在于他领六千主力,杀到敌将身前五十余步,却还要让他的君王以三百骑牵制,同样还杀到了敌将附近。
    杨奔遂觉得,今日这一战若还要让陛下亲自斩将夺旗,那自己就是个废物。他一定要亲手把忙哥剌那杆旗推倒。
    凭的不是他一人的勇武,他只是冲锋在前,鼓舞着数千唐军,把他们的意志化为破军的利剑。
    「看到了吗?」
    一个个唐军士卒顺着杨奔所指的方向看去,同样看到了前方的两杆大旗。「陛下就在那里,等我们破敌!」
    「破敌!」
    箭矢如雨般落下来,后方的将士高举着盾牌,焦急地大喊着:「杀过去,杀过去啊!」每一步都是血路,他们离忙哥刺的大旗渐渐只剩三十步、二十步。
    忽然,有元军统帅亲自反攻了过来,领着精锐的怯薛士卒组成了更坚固的防线。蒙古语的叫嚷声响起,让更多的蒙古士卒随之呐喊,提振士气。
    「杀光他们,人人都有赏赐!」
    玉昔帖木儿已经调动了又一支精兵往后方去围杀李瑕,自己则亲自上阵,保护忙哥剌。
    才鼓舞了一下士气,唐军杀到了他面前。
    他已没有退路,身后二十余步就是忙哥剌所在,干脆迎着唐军就上,手起刀落,很快将一名唐军校将斩杀在地....
    杨奔眯了眯眼,看向玉昔帖木儿的帅旗,很快便想到了那个袭营的夜里倒在元军大营的马木合。
    当时,他下令撤退了。
    今日杨奔却是催马上前,等士卒迎面挡住了杀向他的元军,穿到了玉昔帖木儿面前,冷不丁便是一枪。
    「叮!」
    火光四溅,有元军士卒为玉昔帖木儿挡了一下枪。「死!」
    杨奔大怒,一枪戳倒这名士卒,再刺向玉昔帖木儿,对方却是已反应了过来,躲过杨奔,退入阵中。
    不是玉昔帖木儿胆怯,而是身上带伤,干脆命令士卒围攻杨奔,免得其逃了。果然,杨奔一见他逃,便想驱马上前追。
    几名元军士卒趁机抢上,纷纷挥动武器招呼杨奔,唐军士卒来不及抢上位置,已让他们劈中了他。盔甲破裂了几处,血涌而出。
    更有一刀是劈在杨奔脸上,与头盔相交又是「叮」的一声,把凤翅劈断。也就是这凤翅挡着,使他侥幸未死,但满脸鲜血,显然伤势不轻。
    玉昔帖木儿已退了数步,见状冷笑一声,放下手中的长兵器,拿起背后的弓,搭箭,准备瞄准杨奔那血淋淋的面门。
    电光火石之间,却听「噗」的一声,一柄长枪径直贯进他的眼中。「崩。」
    弓弦崩裂,直接将玉昔帖木儿的手掌切开。
    杨奔竟是在重伤之下不退反进,猛将手里的长枪掷向了玉昔帖木儿。
    他一辈子都想成为名将,早早从军磨砺了一年又一年,从广西到宁夏、再到这阴山以北,很多次,他都以为自己担得起一个常胜将军了。
    但不久前还是败了。
    天意总是不让人轻易成功,还要他继续磨砺。那就来。
    他就是功业心重,就是想封狼居胥,以赫赫战功在青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带着这种怒气一枪掷出。
    其后,他纵马而出,拔出腰间的佩刀,斩下玉昔帖木儿。「噗。」
    大量的鲜血从断掉的脖颈上喷出。
    杨奔高举起手中的头颅,向天空看去。博尔术的孙子终究不是博尔术。
    成吉思汗的曾孙,终究不是成吉思汗。
    胜利属于勇者,而不属于胜者的子孙后代。英雄的传说,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漫天的雪花落下,落在杨奔那沾满了血的脸上。
    他已经累得动不了了,哪怕周围的元军要杀他,他也要把这首级举高了让士卒看到,鼓舞他们推倒那杆将旗。
    ~~「杀了唐军啊。」
    在战场东面,一些元军士卒才刚刚赶到,嘴里大喊着,然后张弓搭箭对着数十步外的唐军大阵射上几箭。
    此时战场上发生了什么,他们并不能看到,只能看到远处高高立着的两杆大旗。忽然,其中一杆大旗摇了摇,径直向北面奔去了。
    「啊,这是什么意思?」
    东面的元军士卒们放缓了手里的动作,感到了疑惑。
    没有号角声,也没有鸣金声。
    而天色将暗,统帅却离开了战场。
    不安开始发酵,但士卒们还保持着理智,只是在没有人催促他们取胜的情况下,因为惜命而向后撤了一些。
    等到唐军的旗帜汇合在一起,开始对着忙哥刺的大旗追击,越来越多的声音便开始让人更加不安。
    遍地的伤员在呻吟,已有唐***头杀向元军。
    原本冲在前方的士卒已不愿再拿命去换功劳,转身就退。「安西王已经逃了,快走啊!」
    「是不是败了?要不要逃啊?」「逃啊.....」
    若说兵败如山倒,此时元军这座高山已经开始摇晃,好在山还未倒,若有擎天巨人来扶一把还能扶住它。
    与此同时,在西面已经出现了一队探马,望见了这边的情形,迅速掉头就走。「快!回报脱忽大王,安西王快要败了....」
    一声鹰唳也响起,回荡在天地之间,像是在为它的主人而焦急地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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