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李昭成给姜饭斟了一杯酒,道:“难得你今日有空来见我,随手炒了两道小菜,尝尝。”
    “想找人聊聊严尚书之事,不知找谁聊为好,走到大公子你这里来了。”姜饭道。
    如今李墉与李昭成多被尊为李太公与大公子,李瑕登基后按理该给他们个封号。也不难,参照刘邦给父兄的封号即可。但李瑕才称帝就跑去征宋,此事便耽误了。
    李昭成还乐得自在巴不得不引人注目。
    他近年来胖了不少,脸都圆润起来,已有些中年人的样子。蓄了须,不再像少年时的清秀,一副稳重的形象。
    “她要辞官之事,我记得是去岁陛下登基之时便有动静了吧?但一直都是传闻,我本以为会渐渐消下去,没想到反而愈演愈烈了。”李昭成问道:“陛下知道吗?”
    “陛下征宋归来,太多事要忙了。听说之后,命我打听清楚了前因后果再报。”
    “打听清楚了?”
    姜饭点头又摇头,道:“昨夜有人以《寒食》诗讥讽她,我追查过去,找到了一群十多岁的孩子,都是崇文书院的学生。”
    “谁人指使的?”
    “没人指使。”
    “没人指使?”李昭成大为不解,“一群毛头小子,没人指使,敢在背后诽谤朝廷命官?”
    “他们不过是念诗而已,你有何证据说他们诽谤命官?”姜饭道:“查过了,确实没人指使。他们……听说过严尚书的出身,觉得她不宜当官,也觉得逼得一部尚书罢官有趣。”
    李昭成持酒杯的动作停住,发起呆来。
    姜饭又道.“这次,连我也查不出主使者。长安城里具体说不上是谁,但他娘的有太多人,不管是北人还是南人,都认为女子不宜为官,都想让她让出这户部主官的位置。”
    “以前也不是没人说过她,她从没被他们吓退。”
    “不一样了。”姜饭道,“陛下登基了,她觉得功成身退也好。”
    李昭成不由回想起刚刚到庆符县时所见到的李瑕基业草创的时候,韩承绪年老、韩祈安病弱、严云云是个女人、韩巧儿只能算是个孩子,正应了“老弱妇孺”四个字。
    当时他认为李瑕想凭这样的班底开创大业,无异于痴人说梦。
    转眼,近十年过去了·
    两日后,清明节也过了。
    原来的川陕行省衙门改成秦王府,后又改成皇宫,离它数十步远的长街上,铺面全都还开着。
    若说影响帝王威仪,临安的御街其实也好不了太多。
    当今天下三个王朝除了大元,别的宫城反正都是凑合住一住·
    “来尝臊子面了!满朝文武就是吃着额家臊子面当了开国功臣!”
    胡记面铺特意雇了个小厮,每日专门这般喊着揽客。
    面铺在年节时还翻修过,增了二楼的雅间,也充作待漏院用。
    这里是真的有开国功臣经常来坐的。
    李昭成平时从来不吃臊子面,因嫌他家做得不好,汤不够稠、面太多而肉丁太少。
    但这日他在面铺点了一碗面,坐了一柱香的工夫,待见到严云云的轿子从皇宫出来,才起身过去打了个招呼。
    “严尚书,借步一叙如何?”
    “也好,正好饿了。”
    严云云四下一看,懒得找别处,径直下轿,进了面铺在二楼坐下。
    她走进面铺时,原本熙熙攘攘的食客全都安静了下来。
    这里是在皇宫边上,披大红袍的官员大家都见得多了,但红色官袍的女官,这大唐也只有户部严尚书一个,且所有人都知道她为人十分严厉。
    没多久,二楼的食客纷纷躲开。
    李昭成坐定,自嘲道:“我胖了不少吧?”
    严云云点点头。
    距离当年在叙州的荒唐事已过去了八年,李昭成外貌上的变化确实很大。
    至于她,回过头一想,她都难以相信仅仅只八年间自己就做了那么多事。
    “听说你要辞官了?”李昭成问道。
    “嗯?你听谁说的?”
    李昭成没有回答,而是沉吟着,缓缓道:“当年……我着实思慕于你,且想要娶你为妻。”
    严云云正拿起筷子要吃面,闻言有些讶异,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昭成却是很认真。
    他有很多话想说,且是仔细思量过,必须要一吐为快的。
    “你不肯嫁我,因嫁了我之后便不好当官。这些年看你施展才能,我其实早已放下了,毕竟,我也娶了两位妻子。”
    严云云又笑了笑,低头吃面。
    李昭成道:“但你最后若还是辞官了,连我也不甘心。你比我有才干,比我有野心,你为了辅佐天子开创太平,不让我耽误你,我认。但这样……”
    话到这里,他也不知怎么说,最后只有三个字。
    “我不认。”
    严云云懂他的心情,放下筷子,道:“今日,我向陛下提过了。”
    “你向陛下辞官了?”
    “陛下近来很忙,本不该操心我这点小事。”严云云道,“陛下只说,此事可看我心意,我若不愿当这官,那就不当,也不必再三递辞呈。”
    “你。”
    “但我若还想当这官。”严云云忽然话锋一转,道:“不管这长安城有多少人在背后嘀嘀咕咕,谁也休想借此扳倒我。他们喊着女子不能当官,又说妓子不能当官,喊破了天,我这官当得如何也只在我自己,而不在于他们的嘴。”
    她说过,低头又吃了几口面,很快又站起。
    “你去哪?”
    “西宁州。”
    “什么?”
    “我要亲自往唐蕃古道走一遭。”严云云道:“去立一桩大功劳,往后不仅要当户部尚书,我还想当一任丞相。”
    李昭成终于再次从她身上感到一股咄咄逼人的凌厉,这变化很快,只在她进宫面圣了之后。
    虽不知道李瑕具体说了什么,但似乎只要李瑕一开口就能让严云云重新野心勃勃。
    一瞬间,李昭成忽然隐隐懂了严云云的心境,认为自己想明白了她一切所作所为的动机。
    他觉得自己跑来劝她确实是多此一举了。
    下一刻,却难得听严云云柔声道:“多谢你。近来不好捱,多谢你的宽慰。”
    面对满城舆论的讥讽,连她也一度承受不住。
    但走出来了。
    李昭成受宠若惊,之后不由笑了笑,有些释然。
    严云云走下了楼,会了帐,对面馆里的小厮道:“不揽客了?继续喊。”
    “这。”
    很快,胡子面铺又恢复了那吵闹的喊叫。
    “来尝臊子面了!开国功臣也来吃额家的臊子面!”
    十数日之后,一支使团离开长安,向西趋往吐蕃。
    他们将走文成公主和亲时走过的道路,从长安西去,越过陇山,经秦州、临州、河州,渡黄河再经龙支城,抵达西宁州。
    到西宁州之后,一部人将留下设置榷场,建立如高昌一样的漠上长安,另一部分人将继续去往萨迦。
    收服吐蕃之事,李瑕暂时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么多。
    派出使团之后,他便将精力又放到了内政上来,原以为至少需要半年,吐蕃之事才会有后续的进展。
    然而,到了四月,一则从潼关方面来的消息却引起了李瑕的注意。
    “陛下,军情司急报,是林司使来求见了。”
    李瑕得到消息时正在格物院视察,马上便招了林子上前禀报。
    过了将近一年,林子的头发已长长了不少,但相貌却再难回到当年的“普通”,他饱经风霜又成了达官显贵,有种沧桑与富贵杂糅在一处的丑。
    “禀陛下,蒙元在河南有大变动。”
    分明不是什么隐秘消息,林子却显得很紧张,上前,压着声音道:“董文炳遭阿里海牙告状,已被忽必烈罢了官职。如今蒙元坐镇河南的,换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叫伯颜。”
    “伯颜?”
    李瑕对伯颜这名字并不熟悉,只在西域时听说海都与伯颜交锋过一战。
    依海都的说法是,他打得伯颜落荒而逃。
    O“后续消息还在路上,听说这伯颜还被忽必烈任为丞相,权职比董文炳在时还大刀。”
    “查此人底细。”
    “是!y。”
    李瑕已疑惑起来,踱了几步,问道:“董文炳呢?回藁城了?”
    “不知。”
    “不知?”李瑕瞥了林子一眼。
    林子一拱手,道:“我们在洛阳眼线只看到董文炳领了一队精兵出城,再无别的消息。”
    “查。”
    “一定打探出来!”
    李瑕想了想,转而吩咐道:“命董文蔚来见朕艹。”
    不论如何,此事给人的第一感受便是忽必烈连他的“董大哥”都不再信任了。
    那么,藁城董家已经到了可以招揽的时候。
    李瑕务必要派人见董文炳一面了。
    开平。
    姚枢刚刚见到了长途跋涉归来的窦默,谈及西面之事,心中感慨。
    “陛下用人不拘一格啊,一见伯颜,擢为宰相,知人之明,古今何曾有也?”
    窦默摇头不已,嘴里却道:“陛下用人之魄力,举世无双。”
    “不仅是伯颜,董文炳先有兄弟叛投李瑕,又屡遭弹劾,陛下犹敢将大元之将来托付于他。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啊。”
    “算时日,董文炳已到此处了。”
    姚枢遂看向地图,标注了一下。
    与此同时,韩承绪正看着地图喃喃道:“过黄河了吧?”
    “算时间是。”韩祈安道,“父亲这位义女,心气未免太高了。”
    “为父却只惊叹于陛下用人之大胆啊。”
    韩祈安不由点头,深以为然,道:“云娘不过中人之姿,若非陛下信重,使她做事拼尽全力,难有这般作为。”
    “女子为官,任一部主官,且还想任相,古之未有啊。”
    “我却还觉得自己这身子骨担当相位太累了。”
    韩承绪咧嘴笑了笑,嘴里已没剩几颗牙。
    但笑过之后,他又忧心起来,手指在地图上划过黄河,喃喃道:“那兵荒马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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