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公亦是为了陛下好。”
    唐安安听到阎容那士大夫要逼李瑕从谏如流的说法之后微微愣了一下,低声提醒道:“姐姐与我这般说无妨,但千万别教旁人听到了。”
    “听到便听到,我还怕谁不成?”
    阎容素来不忌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士大夫们,且想到什么便说出来。她这番话若是传出来,怕是要惹得新唐满朝官员嫌恶,又落下个“妖妃”的称号。
    说来,她自己也是出身于官宦士族,太懂这些皇帝与文臣之间的勾心斗角且素来站在皇帝这一边,对士大夫全无好感;唐安安虽出身贫苦,性格却乖巧,爱好诗词书画,反而更理解士大夫的做法。
    这些事倒也没有谁对谁错,无非是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同,性格强不强势的区别。
    此时唐安安看阎容,便好像是学堂里的听话的学生看那些顽劣之徒,既觉得出格又有些新奇,正想再劝两句,那边妙岚已跑了过来。
    因对这江陵府署衙并不熟悉,妙岚跑来跑去接连走错了好几个院子,急得说话都带了哭腔。
    “宁妃,他们找不到陛下了。”
    “怎么了?别顾着哭,快说陛下怎么了?”
    “奴婢没哭,是方才找不到路才哭的。没别的事是前衙那边有几个文官求见陛下,但护卫们不告诉他们陛下去了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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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衿站在屋中,见外面阎容、唐安安带着人匆匆离开,暗道这些人终日一门心思地围着那李逆转,能有何意思。
    她自转身回榻上又躺下,想要睡一会,可一闭上眼,昨夜入城时看到的城中惨状却又浮上脑海。
    于是她召过王翠,问道:“我想去城里走走,可以吗?”
    赵衿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王翠却是答应了,因阎容并不拘着她出门,只须带好护卫便好,原话是“断不至让你比被贾似道看着时更不自由”。
    从后门出了署衙,走了一会儿,只见短短一夜之间江陵城内的尸体已被清理过了连路面上的血迹也已被冲刷干净,像是恢复了平静。
    但一场战事留下的火烧斧噼的痕迹还在,空气中的血腥味也没散去。
    街巷上并无太多行人,反而时不时能见到巡视治安的唐军士卒。
    大部分铺面关着门,却也有卖柴米油盐的以及香烛店开着门。
    前方正有几名唐军士卒从一家铺子里出来,嘴里还在说着“都说了恢复秩序了,放心大胆地干营生。御驾在此,你还怕什么……刀。”
    虽然带了护卫,王翠还是有些不安,转头间正好看到署衙前门有几个穿便衣的男子出来,她认得他们是李瑕的近侍,便故意引着赵衿跟着往同一个方向走,以确保附近是安全的。
    倒没想到这些人竟是拐进了一条偏僻又肮脏的小巷,一直到了某个破屋前停了下来。
    赵衿有些失神,漫无目的地由王翠引着,并没意识到王翠是跟着别人在走,直到在巷口站定了,转头一看便见那边已经站了十几个人。
    奇怪的是这些人却保持着安静,没有人开口说话。
    “他们在做什么?”赵衿低声向王翠问道。
    那破屋的门被人推开,竟是李瑕从中走了出来。
    他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脸色显得十分冷峻,一句话没说便径直离开身后十余人便一股脑地跟了上去。
    巷口的赵衿往旁边避了避,低下头。
    她也不知他看到她没有,直等到那十几个身影走远,那一行人也没理会她们。
    仪驾也无、排摆也无,如果不是认得他的长相,谁会知道这就是那刚叛宋自立为帝的李瑕。
    赵衿又转头看了看那间破屋,不知李瑕一夜未归跑到这里来能做什么。
    这种情况难免让人猜测或许他是霸占了某个江陵城中的民女。
    揣着好奇,她向那边走去,才到破屋前便听到里面有个苍老的声音道:“福儿?我儿上哪去了?”
    “大娘醒了?福兄弟有福,被大官看中,要跟着往长安做事,每个月都有柴薪,这是先给的米面”
    傍晚,赵衿回到了署衙后院,阎容早已在她屋子里等着,一见她又数落了许多句。
    赵衿心不在焉地听着,忽打断了她,问道:“你知道李逆昨夜去了哪里吗?”
    “陛下的行踪你少打听,连我也不必知道他何时去了何处。”阎容随口应了,马上又继续说,“相比川蜀的惨状,江陵城这还是小巫见大巫,活在川蜀的人想法当然和活在临安的人不一样……”
    赵衿没在听,心想连阎容都不知道,那李逆跑去给那个丧子的老妇当儿子当了一晚之事是真的没传开。
    再一次,那确实不像是一个皇帝会做的事。
    至少她的父亲就不会。
    “和你说话呢。”阎容忽然嗔了一句,转头问道:“记得王应麟吗?”
    “不太记得了。”
    “不是你的启蒙先生吗?”
    赵衿确实是不太想得起来了。
    那还是她很小的时候,贾贵妃尚在,阎容还未入宫,赵昀听说有个臣子王应麟写了《三字经》颇为有趣,便让人将小公主抱到选德殿跟着背了一段,并笑言王应麟是启蒙先生。
    但显然也不是正式的师徒关系。
    若说起来,想必王应麟也是不认的,他的门生多的是如闻云孙这般的饱学之士。至于赵衿这个小公主,肚子里没点墨水,终日便是蹴鞠、斗蛐蛐……
    “你还不知道我吗,看到书就头疼。”赵衿也有自知之明。
    再想到当年临安旧事,已恍然如梦一般遥远。
    阎容闻言便笑,宋虽允女子读书,但她也是看到书就头疼。
    之后她便没就着这事多说,方才也不过是因李瑕此时正在见王应麟,想到了便提上一嘴。
    李瑕觉得,招揽名儒有时候就像是追求女子。比如对待李冶,一开始他也需要花心思哄着,直到相处久了,君臣之间有了默契才免了这些礼贤下士的作态。
    此时面对王应麟、周密这样的名儒亦然,但虚伪了许多。
    说是久仰二人的文章诗赋,其实李瑕是今日才大概翻了翻二人的着作。
    他看了王应麟所撰的《玉海》,知道这是当世的科举教科书,凡科举士子几乎都读过,由此可见王应麟的声望。
    至于周密的词,盛名与当世,时人称之“流丽钟情,春融雪荡,翘然称其材大夫也”……但在李瑕眼里,只觉得不如李白、苏东坡。
    当然,这是他不懂词,而不是周密的词真的一般。
    李瑕面对这些士大夫也是如此,他看不懂世人敬仰的这些名儒好在哪里。就像一个乡下汉看到一壶价值连城的名茶,知道它名贵,但灌下去也只是解渴。
    他需要解渴。
    刚刚称帝,李瑕需要王应麟、周密在士人中的声望。
    “昨日江陵惨遭兵祸,城中学子无知,因亲朋丧命乱了分寸,出言不逊,还请唐皇莫怪。”
    见礼之后,周密很快便提出了请求。
    就那些年少不经事的士子在府学里说的话史俊都听到了,也绝计瞒不过舆情司的耳目。他只好出面为他们说情。
    这也是他与王应麟不得不来见李瑕的原因。
    李瑕道:“是朕未能保护好江陵百姓,断不至于计较几句诽谤,两位先生可放心。”
    其实也没什么好矫情的,承认江陵百姓遭了殃是自己的错,也就是这么一句话的事。
    “唐皇恢弘大度,外臣代江陵学子与百姓谢恩。”王应麟、周密连忙拜谢。
    “何必再称‘外臣’?”李瑕直截了当道:“关中久处于胡虏治下,学术凋敝,朕想请深宁公为朕领国子监兼国史馆编修,以济关中之学,不知深宁公意下如何?”
    王应麟连忙又行了一礼,客客气气道:“外臣多谢唐皇厚爱,只是外臣一生久受大宋国恩,万不敢辜负。”
    若还是用追求女子为类比,李瑕招揽这二人时显然不够有耐心,才初见没多久,给了对方一个礼物便直白地表态。
    之后再问周密,同样还是被拒绝了。
    李瑕便意识到是自己没有耐心了,遂愈发摆出了礼贤下士的姿态,笑容和煦,道:“既如此,朕初登大宝,关于如何治国,欲请教深宁公与草窗公,不知可否?”
    相比于用高官厚禄来吸引对方,谈治国的理念,才是与这些胸怀天下的学者交流的正理。
    真正的高才,更多想要的是施展才华经世济民的机会。
    这次两人的态度便有了不同,行礼道:“外臣一定知无不言。”
    然而,下一刻却有近侍匆匆上前,对李瑕低声禀报了一句。
    “陛下,陆将军回来了,称有紧急军情要奏。”
    李瑕毫不犹豫,向王应麟、周密道:“朕临时有军务处置,改日再叨扰两位先生。”
    相比于这两位名儒,他更在意的确实还是军务。
    且用了“叨扰”二字,自认为已十分礼贤下士了。
    “外臣告退。”
    王应麟、周密由人领着退出了署衙,一路走得远了,周密四下一看,却是摇了摇头。
    “史子庞称之为仁君,深宁公以为如何?”
    王应麟叹惜一声,道:“江陵惨遭兵祸,死伤无数。换得他一句‘朕未能保护好江陵百姓’,轻描淡写,轻描淡写……这世道,为君为王者,几人心怜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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