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矶码头上车水马龙。
    满载着人与货的船只才缓缓离开码头驶向上游,下一艘空船已堵了过来。
    处在下游的则是唐军水师,像是在安静等待辎重船先行。
    苟善才与张顺、张贵兄弟带着几个军中文吏走过码头,一路指点着江渚风貌。
    “往年二月初,这边都会划龙舟,称为开龙。”
    “今年不会有了,我们会带走所有的船只,不管它是战船、商船、渔船,还是龙舟。”
    张顺说话时一本正经的,抬手指了指前方,又道:“还有那造船坊里的匠人,也要全带走。”
    “对。”张贵道:“汉中就缺造船的匠人。”
    “两位张将军放心,都安排妥了,请。”
    苟善才引着他们走向鄂州造船坊。
    沿途可看到码头上许多背着行囊、拖儿带女的人们在排队上船。
    “这都是要入蜀的人吧?”张顺问道。
    “是。”
    “真多。”
    “看着多,实则不到鄂州人口之四一。”有军中文吏摇了摇头,“有家有业者不肯走,也不必强求。”
    “因史相公取鄂州至今过三两月,耽于战事未及治理?”
    “非也,鄂州城内商贾繁华,若能入城,讨个营生不难。如今愿意随军入蜀的,多是失了田地、营生的流民”
    6亏的公田法,这些年失地的百姓不少。“苟善才讥嘲了一句,转而叹道:”“舆情司一直想从宋境吸引人口到蜀中,但很难。”
    “谈何容易?便说某个流民好不容易得知大唐日子好过,欲来归投,无非汉江、长江二途。若走汉江,如何穿过宋元交界?若走长江,没有船只如何翻得过三峡天堑?”
    “莫说走汉江、穿三峡了,宋廷籍贯管辖严苛,普通百姓能到襄阳、江陵,都是难事。”
    “更别提世人重乡土之情,有口吃的则轻易不愿离乡,而无吃食半途便要饿死了。”
    苟善才深以为然道:“还得是此番陛下亲征,能带走许多人口。”
    有文吏摆手道:“带能带走多少?满打满算,江船能载走两三万人已是费力,陛下所求者,在于长远。”
    “明白。”苟善才道:“蜀人归蜀。”
    张顺便问道:“那若想要过来投奔,又不是蜀人,咋办?”
    这问题倒不用那些文吏来答,苟善才已笑道:“我不是蜀人,我婆娘家却在重庆府。”
    “那我的婆娘不在重庆府。”
    “张将军忒实诚了些。”苟善才道:“总之这口子一开,只要大唐将士还驻扎在江陵府,便可源源不断地吸收人口。”
    “不仅如此。”
    “哦?”
    “蜀人归蜀之策,并非我朝独创,当年金国提出北人归北,除了限制中原百姓南下,补充人口、稳定秩序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在于‘欲取降附人诛之以惩后’。”
    苟善才听到这里便想到了卢富,可以想见当年靖康之变时从中原逃往江南降附赵宋的人有多少,何止百万个卢富?
    可惜时隔百余年这些逃人的命运都差不多。
    不仅是苟善才,连张顺、张贵都仔细听着这些文吏说话。
    这是在对最近的唐宋和约进行解读,是他们了解国策的渠道。
    “但陛下与完颜氏不同,要的不是诛杀降附赵宋之人,而是取天下之人才。”
    “人才?”
    那文吏笑了笑,反问道:“大唐已立国,可开科取士,将军以为有多少士人应试?”
    张顺摇头道:“应该是不多的。”
    “既如此,若有江南书生明知赵宋科举难考,欲赴长安应试,可有途径?”
    苟善才先明白过来,道:“书生比流民聪明,自会设法言祖上乃蜀人,只需至江陵即可由人接应入蜀,而有和约在,宋廷不可干涉。”
    “这还只是其中一点,王坚将军之子任官于江东,王将军戍守钓鱼城多年,自当为蜀人听闻陛下已遣人去请。”
    “这也可以?”
    “宋廷既一心求和,只要陛下能退兵,这些不过细枝末节。”
    “二十万的岁币都给了,一些流民,一些冗员又算甚?宋廷多的是入才。”
    一行人说着话,行到了江畔的造船坊中。
    张顺按着刀巡视了一圈,只见他麾下士卒已经将坊中工匠连着家眷都控制住,站在坊前的空地上,还带着大包小包以及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是一脸惶恐与不情愿的模样。
    “乡亲们莫慌!”
    张顺往一块大石头上一站,依旧没有很高。他打算说些什么来安抚这些造船匠的情绪,清了清嗓子,也就憋出来一句。
    “以后的日子要好过很多!”
    苟善才则领着一群文吏,去整理并收拾这造船坊中的各种图纸、文牍,那是极重要之物,轻易不可丢了。
    两日之后便是二月初一。
    往常江渚上有人赛龙舟,今日则是一口口装着造船图纸的大箱子被抬上了船舱。
    苟善才乘的是张顺的船,举着望筒看了看,道:“那些船载的是钱粮财宝,我们载的都是些纸。”
    “就是这些纸才好。”张顺道,“苟兄弟你是不知道,我们水师差的就是船。有了这些宝贝,等造了更多的船,下次哪还能给赵宋求和的机会?”
    “哈哈出发!”
    船帆展开,根据风向调整着,配合着桨驱使着沉重的大船缓缓而动。
    船身真的很沉,苟善才举目望着鄂州城,却是感到一股顺畅。
    他终于完成了舆情司的差事,不用再担惊受怕地伪装。
    “万岁……”
    忽然听到后面的大船上传来了呼喊声,转头看去,只见是一面龙旗被抬上了天子的主船。
    苟善才长得一张凶恶面容,平时不喜欢大喊大叫,但被江风一吹情绪上来,也跟着高喊了进来。
    “万岁!”
    他想的是这一路而来有很多认识的人死掉了,决定以后的日子要替他们过好。
    当然能过得好,毕竟是个小小的开国功臣……
    “那艘船上所载的是造船坊的工匠与图纸吧?”
    主船上,房言楷正举着望筒看着各个船只。
    “是,房相公。张顺将军最重这些,要亲自押送。”
    “工匠、人口、财货、岁币,以及名义。”
    像是个守财奴一般将这些又清点了一遍,房言楷不由向身边的官员叹道:“回想起来,我劝说陛下时,那样子恐怕显得过于谨慎了。”
    “谨慎没错。”
    房言楷一转头,只见是史俊来了,连忙行礼。
    “史公。”
    “不必多礼。”史俊微微抬手,道:“这次陛下是赌赢了,然我们为人臣子,该劝谏时还得要劝谏,谨慎总好过冒险。”
    房言楷苦笑道:“话虽如此,史公却是一次也不曾劝过陛下收手。”
    “笃定了宋廷绝对会求和而已。”
    “绝对?”
    “说来倒显得有些像事后诸葛。”史俊自嘲道,“但只需多看看大宋与西夏、辽金、蒙古之旧事,可料得八九不离十。”
    话到这里,他手指比了个数字。
    “陛下至少有八成把握。”
    房言楷有些惊讶,问道:“这么多?”
    “简单举几个例子,寇潍逼着真宗亲征,甫一大胜,真宗即遣使议和,比起三千万的军费,岁币只需三十万,真宗惊呼‘如此之少?’,尝过了议和的好处,还如何决心一战?再说,仁宗与西夏之战,三战皆败,议和可撑个门面;高宗南渡,称臣于金,尚可偏安东南。”
    大概举了几个例子,史俊指了指东边,又问了一句。
    “当今这位赵宋官家,是比得了真宗?还是比得了仁宗、高宗?”
    房言楷一听便摇了摇头。
    赵构再如何,若只论能力,一千个赵襻怕是都比不了。
    “若要这般比,宋主只怕得称陛下为‘爷爷’,我只是担心宋廷那些重臣。”
    “谁是傻子?贾似道也不是傻子,寇淮没好下场,韩伲胄没好下场。他再自视甚高,没到生死存亡的关头,绝不敢轻举妄动。”史俊道:“陛下料定了,这个条件,宋廷必然会应下。换言之,拿下鄂州,结局已定。”
    “可回想一遍,我依旧以为太冒险了。”
    “这便是陛下不凡之处,‘坚定不移’四字说来轻巧,几人能做到?世人半途而废、人云亦云、优柔反复者,多矣。”
    “是啊。”
    两人感慨了一番,沉默下来。
    史俊脸色忽低落下来,叹道:“仗已打完了,若只在私下里说说此番伐宋之思绪唉……”
    才起了这话题,他又摆了摆手。
    无非是对赵氏社稷还有一丝愧疚罢了,但理智上他完全知道该怎么做。
    “陛下今日竟未登台望远。”
    “在那边。”
    史俊转头看去,只见舱廊处,李瑕正在与一个女子说话,那女子又蹦又跳,显得颇为活泼。
    他走到栏边,倾耳一听,隐隐听到她说了些什么。
    “再多人当你是皇帝我看你根本就不像皇帝……气你就气你,气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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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瑕李非瑜……你真就问心无愧吗?”
    史俊以为自己听错了,身子一倾,胡子被江风吹得乱飘也不在乎,只满心疑惑地想着这女子是谁。
    老眼一眯,他像是想到什么,有些许惊喜,又不敢确定。
    满载着战利品的船只就这般溯江而上,将沿长江回归重庆。
    李瑕并不敢走汉江经襄阳,他知道如今就在南阳,元军一定是重兵压境,绝不容他顺利回归。
    然而,数日之后,船只还未到江陵,上游已传来了军情。
    “有元军出现在荆门。”
    “元军?如此深入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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