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六。
    叙州城内大摆庆功宴。
    汪大头如今已被升为都头,又领了三十贯的赏钱,高兴得浑然忘了身上的伤势。
    但与刘金锁对饮之后,汪大头却又转而开始羡慕起庆符军来,怀里揣的赏钱也不那么让人兴奋了。
    “哥哥你是说,庆符军每次放饷都是实打实的?”
    “都说了,莫叫我‘哥哥’,我才二十六,比你还少两岁。”
    汪大头愣愣看着刘金锁,道:“哥哥骗我吧?”
    “骗你?”刘金锁眼一瞪,道:“骗你做甚?你自去问问我弟兄们,还有杨奔、宋禾、俞田他们,哪次不是足额发的。”
    汪大头也没工夫解释其实他问的是刘金锁在年纪上骗人,凑近了,问道:“李知县立了不少战功了吧?怎还是知县?”
    “不然咧?我家知县立功太快了啊!消息送到行在,一来一回不得几个月。。官家才给知县定好一个职位,再一看,咦,又立功了,又得换一个官位官家也不容易啊。”
    汪大头听了,只觉十分有道理。
    一时也不知再说什么。
    整场庆功宴,他便傻愣愣地坐在那听刘金锁说啊说,什么北面为谍,什么面见官家,什么斩杀兀良合台。
    “说来,抗蒙这些年,我们这边死的,蒙鞑那边死的,大将多了去了,兀良合台还真不算什么,那个什么蒙古的王,叫什么萝卜干的,也是我家知县杀的”
    “李知县要是能统领潼川府路就好了。”汪大头下意识应道。
    他自己也意识到不对,转念一想,认为要是易将军为帅、李知县为副帅,这仗打起来又能赢,日子也好过。
    想着这些,汪大头却没意识到周围已坐了一群兵士,都在听刘金锁说故事。
    这些军汉喝了些酒,个个都有些上头。
    再加上怀里还揣着赏钱, 一股意气上来, 纷纷喝道:“对!该推李知县主镇叙泸!”
    “张都统之后, 正该由李知县继任!”
    “我们这些个糙汉说的哪算,该由朝廷任命”
    “再任个不会打仗的来怎办?”
    “问问朝廷,为何还不给李知县升官?!那么多蒙鞑白死了不成?!”
    “”
    汪大头酒气上来, 想到要是再被调回神臂城打憋屈战可就坏了,大喊道:“兄弟们!去州署给李知县讨个说法!”
    “好!”
    若没人阻拦, 这些一时冲动的汉子可能真会去把江春围起来问个究竟。
    好在那边已有一名泸州军统领过来, 大喝道:“做什么?!反了天了不成!汪大头, 你他娘脑袋晃得都要掉下来了,扶好!坐下!”
    一场小闹剧就这样无疾而终, 好像诸将士们的愿望并不重要一样。
    但十多天后,对李瑕的封赏竟真的到了。
    这是对去岁末成都之战的论功行赏,朝廷的信使在三月底到达了重庆府, 因战乱不敢西向, 直到老君山一战的战报加急送到重庆, 信使才继续来叙州。
    李瑕谋求的官职在丁党的安排下很顺利, 官衔升承议郎,知筠连州事。
    筠连说是“州”, 其实也属于叙州管辖,以李瑕的理解来说算是“县级州”,不像叙州是“地级州”。
    总之还是升官了。
    在李瑕的计划里, 庆符一个小小县城,有房言楷主事便可以。他自己到筠连州上任, 可以连结昭通。
    但眼下的战事还是稍稍打乱了他的安排。
    他于是亲笔写了几封信,分别给高明月、韩承绪、李墉, 对后方之事做了安排。
    另外,从重庆府来的除了信使, 还有蒲择之的一个堂侄,名叫“蒲帷”。
    蒲帷的父亲名叫“蒲元圭”,是蒲择之的堂弟,如今任大良城守将。
    蒲帷未随父驻守山城,而是一直在族学读书,后随在蒲择之身边。
    “久闻李知州大名,今日终得一见, 果然是器宇轩昂”
    蒲帷眉宇间有些忧色,有些潦草地寒暄之后,很快与李瑕说起正事。
    “伯父对李知州很亲厚,托我带了句话。”
    “蒲兄请讲。”
    “今岁川蜀局势会很艰难, 伯父是不赞成你调到筠连的。蜀南有长宁军守卫足矣。”
    李瑕问道:“蒲帅之意,还是调我到重庆府。”
    “不,伯父说,若非瑜有能耐,可试着调到嘉定府,牵制成都蒙军。”
    “蒲帅只有这一句交代?”
    “是啊。”蒲帷有些踌躇,犹豫了一会,还是实话实说,道:“事实上,伯父已不太指挥得了川中兵马。”
    李瑕闻言不由诧异。
    他并非没有预料,在鄂州时,贾似道便说过,朝廷要动蒲择之。
    李瑕回庆符后,借着成亲送请柬之际,也将这个消息传信给蒲择之。
    但他确实没想到,会是在战事这么吃紧的关头就有动作。
    蒲帷思来想去,认为蒲择之虽没直说,但派自己过来,还是有些事想告诉李瑕。遂不隐瞒,继续说起来。
    “局势不太好啊。你上次传给伯父的信,他看了,朝廷果然已不信任他。只是临战不宜贬帅,暂时未罢免伯父。但,朝廷已命吕文德为保康军节度使、四川制置副使、知重庆府。”
    “吕文德?”李瑕又吃一惊,问道:“那播州如何防御?阿术可是领兵自西南北上了。”
    蒲帷苦笑,道:“整个大宋只有一个吕文德,自是何处吃紧,调往何处。”
    李瑕只觉从老君山回了叙州之后,听到的每一个消息都让人浑身难受。
    他突然意识到,这只怕与自己告知贾似道那句“忽必烈要杀蒙哥”有关。
    派吕文德来抢功吗?
    蒲帷显然是为蒲择之委屈的,道:“吕文德虽还未到,但这任命一下,川蜀哪个将士不知伯父已失势?岂还肯听命于伯父?”
    这便是在这大宋朝为官,靠山比功劳重要的体现。
    同样经历了成都一战,蒲择之饱受猜忌;李瑕擅自行动,最后反而升了官。
    “朝廷知道蒙哥亲征了吗?”李瑕问道。
    “伯父也不确定官家是否知道,但中枢重臣们,如贾似道、丁大全必已早早知晓。”
    李瑕有些愧疚。
    但他也明白,蒲择之不被信任,根由还是蜀人不得为蜀帅。
    除了成都一战功亏一篑。另一方面是,与蒙哥这一战,蒲择之不论是胜是败,朝廷都会更加不放心,不如早些换帅偏偏又换不了。
    与其说贾似道、丁大全在对付蒲择之,不如说他们是在为官家先把隐患去除。
    这一番操作让人头皮发麻,但仔细一想,却又有理有据?
    “这局势。”李瑕摇了摇头。
    “局势?”蒲帷道:“蒙军已连破苦竹隘、长宁山、大获城伯父心疾如焚,却无力扭转,已气病了。”
    “大获城”
    李瑕已顾不得惊讶,迅速翻出地图。
    苍溪大获城,在嘉陵江中段。
    若说蒙哥的第一个战略目的地是合州、重庆,如今竟已走过了一半的路?
    自己还在这有条不紊准备着反攻成都,蒙哥却已势如破竹。
    若这个蒙古大汗未死,至今所有的谋划瞬间便要满盘皆输。
    “苦竹隘怎么破的我知道,击败纽璘之后,我俘虏了一些蒙军。但长宁山、大获城”
    蒲帷先是指了指长宁山。
    “蒙军攻下苦竹隘后,马上驱兵长宁山鹅顶堡,此处守将是王佐将军、徐昕将军,彼时仅余二百兵力,据山而守,奋力拼杀,使蒙军折损甚众。不想,苍溪知县王仲献了鹅顶堡出降。王佐将军见山城失守,自刎殉国,徐昕将军等四十六人被俘,不屈殉难。”
    川中每一个失守的山城几乎都是这种情况。
    壮志守城的英雄很多,但总是有人献城投降。
    蒲帷又指了指大获城,道:“之后,蒙军攻大获城,王仲又去劝降大获城守将杨大渊,杨大渊怒而杀王仲。”
    李瑕听他称王佐为“将军”,对杨大渊却指名道姓,已隐约猜到了后续。
    “但大获城还是丢了?”
    “是,杨大渊虽杀王仲,但后来抵不过蒙军攻事,还是献城投降了”
    李瑕的目光久久不能在地图上移开。
    蒙哥的势如破竹,像是在督促着他,逼着他不能继续在叙州休整,必须要更快的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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