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焴一愣,本就尴尬的脸色愈发僵住。
    这大宋官场上,还从未见过这般说话不留余地的。
    李瑕径直拉过一条凳子,在房言楷面前坐下,道:“房主簿,再支些钱如何?”
    “李县尉,六千贯不少了。”
    “史知州免了今年庆符县的秋税。”
    房言楷随手丢出一本账簿,道:“自己看秋税有几何,可有六千贯?我已将今年的修河款、今冬县衙的炭火钱等等,一应大大小小事宜撇下,能拨的皆拨了。”
    李瑕道:“战事在即,听说张都统已率军西进,如今就在叙州。”
    “不错,三万大军横于长江,马上便赴金沙江布防。”房言楷道:“我已后悔支持你筹建巡江手。”
    “房主簿不必后悔,这证明我的推论没错。”
    “张都统可击败兀良合台,庆符县未必需要水师。”
    李瑕道:“若兀良合台派偏师掳掠又如何?若张都统败了又如何?若……”
    “县城自有防事,周边自有兵马支援。”
    “史知州批了。”李瑕道:“史知州也认为庆符需要水师。”
    房言楷道:“我已足够支持你。巡江手数十人至百人足矣,月饷一贯至两贯足矣,而非如李县尉这般挥霍无度。”
    “你我一月十余贯,安坐衙中。士卒卖命守土,领三贯钱便是挥霍?”
    房言楷道:“我并未干涉李县尉行事,但县上已无钱。”
    “只怕是房主簿听说张都统率兵来了,以为高枕无忧了?”
    房言楷默然片刻,道:“应符县庙小,怕是容不下李县尉这尊大佛。”
    “房主簿,战事就在眼前,还有多久?一个月?倘若庆符城破,万事皆休,房主薄攥着钱在手里,何益?”
    “李非瑜,这不是我房言楷一人的钱。”
    李瑕道:“蒙军来了,谁都可能没命。”
    房言楷忽问道:“我听说巡江手每餐可吃一个鸡蛋。”
    “是。”
    “不如李县尉也招我去当巡江手?”
    “好。”李瑕道:“房主簿若真愿去当巡江手,我愿兼主薄之职,出纳文书。”
    两人对视着,俱不相让……
    蒋焴已觉透不过气来。
    他犹豫着,心想是否要去找江县令来解围。
    “嘭”的一声响,房言楷将一个荷包摔在桌上。
    “拿去,再多一文钱也无,李县尉若不够,可让丁大全罢免了我这主簿!”
    李瑕竟是半点不怒,道:“这样吧,再拿二十副弓?”
    房言楷微微一愣。
    他回顾整场谈话,也意识到,李瑕一直都是心平气和。
    反倒是他自己说到鸡蛋之事,开始阴阳怪气,最后发了火……
    没想到论城府,输给了一个年轻人。
    他深吸两口气,道:“明光,你带李县尉去领弓。”
    李瑕站起身,走了几步,忽想起另一件事,回过头问道:“对了,敢问房主簿,我的职田呢?”
    房言楷皱眉想了想,向蒋焴问道:“李县尉的职田……”
    “是,县里将那一大片都租给张员外了。”
    房言楷恍然,向李瑕公事公办地道:“此事再给我些时日。”
    “好。”
    这种私人小事,李瑕倒也不找麻烦,又问道:“另外,县城外秋粮怎还不收?万一蒙军到了,资了敌。”
    房言楷皱了皱眉,显得有些忧虑。
    蒋焴道:“还未大熟呢。”
    “房主簿可需帮忙?”
    “不必了,李县尉自去忙吧。”
    “好……”
    李瑕出了承发房,转身回了公房。
    韩承绪正在打算盘,韩祈安埋首案牍。
    韩巧儿支着头,拿着碳笔正在画地图,一抬头见李瑕过来,欢欢喜喜上前问道:“李哥哥,你今日不去营地吗?”
    “一会过去。”
    “能不能带我一起啊。”
    “你跟韩老呆在县衙吧。”
    “好吧。”
    韩承绪抬起头,道:“阿郎只怕没要到钱吧?”
    “没有。”
    “想来也是,有了张都统的三万大军横于金沙江,房主簿只怕是放心大半。”
    “县上确实也没钱了。”李瑕道:“拿了二十副弓。”
    “倒也不错。”
    “以宁先生可帮我打听了,附近可有山贼土匪。”
    韩祈安道:“有自是有的。但阿郎若以为山贼土匪能有钱,只怕……”
    韩承绪摇了摇头,道:“有钱谁去当山贼呢?拦路抢些小行商,吃了上顿没下顿,阿郎带人去剿,必是费力不讨好。”
    “翻山越岭,只怕能得床破被就不错了。”韩祈安道,“若是为了治安,民生安定、战事顺利,少些人落草为寇,或少些逃兵才是根本。动荡之际,剿也是剿不尽的。”
    李瑕有些失望。
    他本以为山贼窝里都藏着金窖银窖,仔细一想,以大宋对读书人的优渥,能落草的人哪有几个会理财的?
    以一县之力养卒三百尚且捉襟见肘,山贼若还能剩得下钱来等自己去抢,实在是……
    “阿郎也不必太过思虑,账上还有饷钱,只要再少些……新奇点子,等一个月秋粮收了,该还能从房主簿那挤些钱来。此战若胜,朝廷也该有所赏赐。”
    韩祈安则摇了摇头,道:“此战之后,县里必要裁撤这三百江巡。”
    韩承绪转过头看向东面几间公房,低声道:“只看到时,县里由谁说了算……”
    “到时再说吧。”李瑕道:“我接下来这几天或许不在,县里有什么事就拜托韩老了。”
    ~~
    “嗖!”
    一支箭矢激射而出,正中靶心。
    搂虎放下弓,转过头,喝道:“看清楚了没有?!”
    “看清楚了!”
    “十人一队,搭箭!”
    许魁站在队伍中,身子挺得笔直,目不斜视,看到前面几批人中靶者廖廖,更别说射中靶心的了。
    等轮到了许魁,他与同排的兵士上前,接过弓,搭箭。
    搂虎上前,一个个看过,调整他们的姿势。
    “脚,与肩同宽。”
    搂虎腔调怪怪的,许魁愣了一下,才听出是何意,连忙调整了一下。
    “放!”
    随着一声喝令,箭矢“嗖”的射出去。
    十个人中,有三人中了靶,许魁是其中一个,他转头看了一眼,只见不远处孔木溪拿毛笔舔了舔,将这个结果记下来。
    许魁这十人又排到队伍后面,他很想转头看看李县尉今天怎还没来,却也不敢转头。
    这江巡营房的军纪极为严苛,一应规矩极是细致。动辄严罚,今天前因有人躲懒,直接就被赶了出去。
    说来,每日训练既枯燥又累人,但许魁却万不愿意被赶出去,饷钱丰厚不说,每日的伙食就够他馋的。
    他第一日还藏了两颗鸡蛋,盼着回去给家里,后来才知道这巡江手是驻营的,短时间内是出不去的。
    因这藏鸡蛋的事,他还被刘班头踹了两脚,直骂他没出息。
    等到县尉来,却说刘班头不该打骂士兵,罚了他们两个一起绕着挓口岩跑了十圈。
    许魁就心想了,挨了两脚其实也不甚痛,反倒跑十圈很是累。
    再一想,既挨了两脚,又跑了十圈,真是冤枉。
    但他与刘班头的关系愈发亲切了些,家里人也安排为杂佣,总之是给营盘浆衣做饭,偶尔到河边操练时也能远远望见一眼。
    言之总总,许魁反正是半点军纪也不敢违背的。
    每日,也就是从早训练到晚,列队,走路,之后随刘班头学长矛,随鲍班头学操舟、随搂班头学射箭。
    平时,李县尉都会随军一起操练。
    许魁就非常在意他,总忍不住拿眼瞧他,觉得一个官能那般刻苦,震惊不已,今日他没来,许魁便觉得少了些什么。
    这日快到傍晚时,李县尉终于来了,许魁趁着休息时看去,只见李县尉招了三个班头和三十个什长过去说了些什么。
    但是什么事他们也不讲。
    之后,李县尉又是亲自带队,领三百巡江手跑步,今日却说是说要跑到符江上游的仙人岩。
    诸人皆有些发懵。
    跑过去就得三十里,跑回来不又得三十里?
    有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那么远!怎跑得……”话到一半却又闭上嘴,站得笔直,生怕被罚。
    许魁却有些高兴,他就喜欢跑……
    “到仙人岩点名!孔木溪,你带人守营!”
    许魁目光看去,只见李县尉已当先转身就跑,其后三名班头跟上,他也与队伍迅速跟上。
    这一路皆是河谷,山路并不容易走,渐有人跑着跑着慢下来。
    许魁一个个超过他们。
    就是每到这时候,他不用排着那整齐的队,站得一动不动,想超过谁就超过谁。
    跑过半程,跑过古祥乡时,刘班头的步伐慢下来。
    许魁默不做声,超过刘班头,目光盯着前面的鲍班头、搂班头。
    不一会儿,鲍班头也慢下来。
    许魁面前只有搂班头与李县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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