违背那所谓的圣谕,会成为叛臣,会失去辛苦所得的一切。
    这念头才在李瑕脑中转过,他突然想到另一点。
    在丁大全、贾似道的庇护下,还有人能请到圣谕把自己带走,对方岂是简单人?
    至此,李瑕才不管什么圣谕不圣谕。
    他确定如果走进前面那扇门,会死,或生不如死。
    于是,毫不犹豫抢刀、杀人。
    但对方十余人围上来,他很快也中了三刀。
    来不及体会痛或不痛,他倾刻又杀一人,冲过包围。
    这大宋临安城内的兵士,在面对仅有一个凶狠敌人时十余人竟显得笨拙而惊慌,一时未能拦住他。
    李瑕弃刀,踩上巷边的蓄水大缸,一跃,双手攀上墙顶。
    瓦片砸在他头上,他用力撑起身体爬上院墙。
    腿上又中了一刀。
    李瑕吃痛,跳进一座大宅,拖着伤腿蹒跚而行。
    突然又想到了乔琚。
    脑海中,乔琚瘫在高楼的栏杆边,不停地说着话,求他帮忙止血。
    “信我,赵宋不值得……”
    如今李瑕也是浑身伤口,血流不止,忽然有了不同的感悟。
    曾经听到的话,一句句再次回荡开来。
    “小郎君在北面更容易站住脚,宋廷这边如何说呢,只怕是很难出头。”
    “你说你不是岳飞、余玠,哼,你还远没他们的地位、能耐。”
    “你见过几个北归人能在大宋出头的?”
    “……”
    当时听说余玠自尽,只觉这人心态不好,手握重兵尚不能反抗。
    此时方知,是被逼到何等绝望处境?才会选择服毒自尽。
    李瑕不懂自己为何在这关头还在想这些,但思绪就是不停涌进脑子里,刻骨铭心。
    他满以为就差三两天,能等到一个大宋最低阶的文官任命,恰就在这时,吃了一个极深刻的教训。
    就是陷在北面之时,也没被逼到如此狼狈过。
    身后“嗒”的几声响,已有追兵攀上院墙,追了上来……
    ~~
    “废物,十几个人围一个人,还让他翻了墙。”
    全永坚骂了一声,对手下兵士很失望。
    但歌舞升平的临安兵丁也就这般了,不是稀奇事。
    全永坚很快接受了这一点,反正李瑕逃不掉。
    “你们翻过去追;你们去守住门……你,让所有人都出来围住这座院子,李瑕已杀了两人,大胆搜捕。”
    “是!”
    “这是谁的院子?”
    “禀使臣,这也是荣王的别院,安置府中幕僚的。”
    “那更好,进去吧。”
    忽听院子里传来一声惨叫。
    全永坚认为是手下人已将李瑕一只手砍了下来。
    很快,又是一声惨叫。
    全永坚脚步迅速,从大门绕进院子,赶到墙边一看,只见地上倒着两具尸体,又是自己的人。
    “该死,还挺能打的,追。”
    随着那血迹往前走,一路到了个小池边,只见三五人正在到处张望。
    “李瑕呢?”
    “小人们追到这里,血迹断了,正在找!”
    全永坚盯着水池皱了皱眉,道:“仔细搜……”
    然而,小半个时辰过去,全永坚已将整个别院都搜过一遍,竟找不到李瑕的踪迹。
    “不可能,这不可能,地方就这么大,他重伤之下不可能逃走……到底去了哪里?”
    “禀使臣!西面院墙下发现一个狗洞,周围草丛有踩踏过的痕迹,找到一两滴血迹……”
    “你们几个,追!”
    全永坚脚步飞快,赶到狗洞附近一瞧,皱了皱眉,隐隐觉得不对。
    “李瑕不该这么快找到这狗洞。”他站起身,四下看了看,又吩咐道:“让所有荣王幕僚呆在屋中,我亲自搜……”
    ~~
    “吱呀”一声,又一扇屋门被打开。
    全永坚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梦窗先生,有礼了,晚辈正在搜捕逃犯。”
    “咳……咳……全使臣不必多礼,老夫听说了此事,进来搜吧。”
    “梦窗先生这是生病了?”
    “老夫昨夜与荣王唱词回来后贪凉,洗了凉水,咳咳……染了些风寒,只怕过了病气给你。”
    “晚辈回头送些药来。”
    “荣王已赐了药,在熬了,进来搜吧,莫嫌药味太重。”
    “是。”全永坚道:“你们几个,搜,仔细些,莫碰坏了梦窗先生的物件。”
    “无妨,无妨,只要不翻书稿即可。”
    全永坚又道:“说来也巧,前日晚辈还听人唱梦窗先生的词,‘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晚辈听哭了。”
    “羁泊之人作些自怨之词罢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诗词,屋子里也被搜过一遍。
    “使臣,没有。”
    “走吧。”全永坚道:“梦窗先生,晚辈告辞。”
    “不送……”
    吴文英看着全永坚带人离开,不慌不忙关上门,栓上。
    他推开书柜,吃力地掀开下面的木板,下面有个大洞。
    李瑕正蜷着身子缩在里面,因失血过多而唇色苍白,但还是醒着。
    “你若撑不住,睡一觉无妨。”吴文英低声道,“只要信得过老夫。”
    李瑕没说话,却是点点头。
    他身上的伤口已简单包扎过,吴文英扶他上了榻,又重新上药包扎一遍,将带血的血条丢到正在熬药的火炉里烧了。
    其后,吴文英又舀了一碗药,喂李瑕喝了。
    “歇着吧,晚些再谈。”
    ……
    李瑕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再醒来时精神已好了不少。
    他睁开眼看去,只见吴文英正倚在躺椅上磕睡。
    这老人五六十岁模样,身穿襕衫,头戴巾帽,看起来脸上有愁苦之色,皱纹很多,也很深。
    李瑕没叫醒他,起身观察了一会环境,拿起一本正在编撰的《梦窗集》书稿看着。
    一会之后,外面忽有敲门声响起。
    吴文英惊醒过来。
    “是饭菜来了?咳咳……”
    他咳了咳,向李瑕点点头,往外屋走去。
    很快,外屋传来对话声。
    “梦窗先生的病如何了?这闷热天气染了风寒可难受。”
    “是啊,外面可还在搜捕?”
    “还有少许人留着,其他人往更远处去了,这事也真是怪了,人还能插翅飞了?”
    “……”
    吴文英与来人聊完,端着饭菜回了里屋,搁在桌上。
    李瑕放下手中词集,行礼,低声道:“谢先生救命之恩。”
    “老夫吴文英,字君特,号梦窗。”
    李瑕刚看了《梦窗集》,也看到了其中几句有名的句子。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人去秋千闲挂月,马停杨柳倦嘶风。”
    这些词李瑕以前并不会背,也不知作者是何人,但隐约听说过。
    于是大概知道这吴文英是个传世词人。
    “谢过梦窗先生。”
    吴文英扶住李瑕,不让他行礼,道:“你幼时,老夫曾见过你两次,一转眼,都这般大了。看来你是不记得了?”
    “是。”
    “先坐吧。”吴文英扶着李瑕坐下,道:“你有伤在身,不必说话,但可放心,你父李墉李守垣,曾是老夫的学生。”
    他说着,指了指书柜,又道:“四个月前,你父也曾藏身于此。今日,老夫虽也想救你,可惜本没有办法,只能一直暗中盯着。幸而,你运气不错,正好逃到了这别院来。”
    “运气不错”四字入耳,李瑕感觉很糟糕,因为下次未必就有这样好的运气。
    他极讨厌这种一无所知、完全被动的处境。
    必须要有所反省了,该学会更多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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