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至此,已有谈崩的趋势。
    李瑕前世见惯了许多大场面,本该更加平静从容,但终究是被某些情绪影响了;贾似道城府深沉,涵养极高,从未想过某天会对一个年轻人放狠话,自觉失态。
    气氛凝重。
    忽然,贾似道摇了摇头,大声朗笑,站起身向李瑕走去。
    “阿郎。”龟鹤莆与另两个护卫很紧张,连忙上前相护。
    贾似道摆了摆手,制止了他们。
    他穿着睡袍,头发也没梳,脚下未蹬官靴只趿着一双木屐,就那样摊开双臂走到李瑕面前。
    “哈哈哈,少年郎不经逗。与你说笑罢了,绷着脸做甚?”
    贾似道大笑着,揽住了李瑕的肩,动作浑不像四旬中年,洒脱不羁,倒像是个浪荡子。
    “来来来,我饿了,且边吃边谈……龟鹤莆,置些酒菜,再招两位小娘子坐陪。”
    笑罢,不等李瑕应,贾似道一手按在李瑕手上。
    “匕首收了、收了。杀我对谁都没好处。你看,我待你至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且把脖子摆在你面前矣,你随时可杀我。”
    话虽这般说,贾似道的力气却很大。
    他于两淮间从戎十余年,以战功升迁,绝非普通文官。
    李瑕只一看,就知他也是常锻炼的。
    “哈哈哈,好少年,我太喜欢你了。”贾似道还在笑。
    这一刻,被揽住却还板了臭脸的李瑕,对比爽朗大笑的贾似道,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前世今生,李瑕极少有这样气场被人压制的时候。
    这是贾似道的气量,能在争执之时收放自如。
    但李瑕笑不出来,在经历那些牺牲之后,他还能保持冷静,但终究做不到像贾似道那样肆无忌惮地笑,做不到像庙堂诸公般把生死同伴当成蝼蚁。
    很快,酒菜被搬上堂来。
    两个妙龄少女入堂,盈盈一拜,带起一阵香风。
    “奴家为阿郎与郎君侍酒……”
    贾似道显得愈发从容自在,疏朗豪阔,径直落座,一手挽着宽袖,一手执筷,夹了菜吃了。
    “这道荔枝白腰子不错,李瑕,且坐下尝尝。”
    贾似道说着,摇了摇头,又大笑道:“我知你,知你心中有芥蒂……”
    下一刻,李瑕径直在他对座坐了下来,淡淡扫了一眼菜肴,落箸夹了一只虾。
    贾似道又是一滞,看了李瑕一会,道:“你剥虾剥得很漂亮。”
    “嗯。”
    “看来,你心性沉稳,我激不了你。”贾似道饮了杯酒,忽然道:“我若说,我扳倒谢方叔,为的是西南战局,你可信?你我皆知,蒙军已伐蜀……”
    “信不信又如何。”李瑕道:“宫门上‘阎马丁当’四个字是你派人题的?”
    “是。你如何知道?”
    李瑕道:“我思来想去,能做到这一点,且获益最大的就是你。”
    “或是丁大全恶迹惹得天怒人怨,某官员激于义愤而题字;或是某官员遭丁大全迫害,豁出性命题字。”
    李瑕道:“题字者要是这么冲动,临安府何至于一点线索都没有?”
    贾似道笑道:“不错,这才是扳倒谢方叔的杀招,相比起来,你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官家不在乎谢方叔逼死余玠,官家真正忌惮的还是谢方叔成为史弥远叔侄那等权相。
    后日朝会,谢方叔将反攻丁大全,他会以丁党侵占苏州田地一案为切点,联合朝臣弹劾。此事我已有布置。到时我会召你上殿,将情报呈于御前。你只须告诉官家,是我遣你北上,却遭田奎出卖,之后聂仲由潜通蒙古,程元凤欲遮掩此事,联络谢方叔,两相皆欲杀你。”
    “为何不扳倒丁大全?”
    贾似道摇了摇头,道:“圣眷在彼,不可为。”
    李瑕又问道:“林子与刘金锁呢?”
    “扳倒了谢、程之后,那等小人物……呵,丁大全留之无用,自是杀了。”
    话到这里,贾似道亲手给李瑕斟了杯酒,道:“并非我不愿答应你,聂仲由叛投,此为对付程元凤之绝好机会,且证据确凿,不可救;另二人不值得我救,且如今并非对付丁大全之时。”
    侍立在一旁的龟鹤莆明白,这是阿郎在逼压李瑕。
    逼李瑕放弃聂、林、刘三人,就是在剪掉李瑕的傲气,如此才能用他,否则他与程元凤藕断丝连,阿郎用起来不放心。
    李瑕道:“你我还是谈不拢?”
    “我耐着性子陪你聊了这么久,不是为了解闷。”
    贾似道淡淡说了一句,执杯饮了酒,又道:“你聪明、冷静,跟着我前程不可限量,入蜀从军或科举仕官,由你。眼前两条路,你选。大丈夫行事,切忌优柔寡断。但不必急,且吃完这顿酒,你想。”
    说完,他一只手揽过身边的美人儿逗弄,已不再理会李瑕。
    同时间,两名护卫各逼上一步,不再给李瑕刺杀贾似道的机会。
    李瑕却还是很认真地在剥虾吃。
    他身边也陪坐着个小美人儿,穿着粉色纱衣,面容精致,身段苗条,那细腻的皮肤在烛光中显得愈发娇嫩。
    方才李瑕在与贾似道说话,她不敢作声,此时见对座的一男一女已开始亲昵,她心知到了自己表现的时候。
    她已决意使出浑身解数,替阿郎拿下这个俊俏的小郎君。
    “奴家替郎君剥虾,好不好?”
    她说着,一只小手向李瑕身上摸去。
    但那只皓腕却被李瑕剥了虾的手捏住,拿开。
    “小郎君可是嫌弃奴家?”小美人儿泫然欲泣,柔声道:“其实奴家……”
    “你别说话。”
    李瑕转向贾似道,道:“你既不答应,后会有期。”
    “想走?满城都在追杀你,只有我是你的出路。”
    李瑕道:“我来之前已做好了安排,并非只有你这一条出路。”
    贾似道神情一凝。
    李瑕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
    两人对视着好半晌没有说话,唯有李瑕身旁的小美人儿满是委屈……
    终于,贾似道抬手一指李瑕,笑骂道:“好你个小猢狲。”
    李瑕摊开了手,道:“你看,情报我没带来。”
    贾似道竟还在笑,也不知是气,或是激赏。
    “小猢狲,小小年纪投靠奸臣,你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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