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长江边上,韩承绪用苍老的声音吟诵着这首诗,又缓缓说了起来。
    “巧儿你看,那边就是李太白诗中所云的天门山了,江这边的博望山与对岸的西梁山夹江对峙,如天设之门户,形势险要……”
    名叫韩巧儿的小姑娘把手放在眼眶上,往上游张望了一会,奇道:“我怎么没看到天门山呀?”
    她便是韩承绪的孙女,今年十二岁,样貌还没长开,瘦瘦小小的,脸也黑,穿着一身破旧衣服,看起来并不漂亮,只有一双眼睛颇为灵动。
    韩承绪道:“因为天门山在当涂县的西边,那里的江水太急了,我们要到采石矶去渡河,在当涂县的东边。总之这地势你知道就好,刚才这首诗你记下来了吗?”
    韩巧儿脆生生地应道:“记下来了,天门中断楚江开……”
    等孙女背了诗,韩承绪又说道:“说到采石矶,李太白就是在此地仙逝的。”
    “祖父上次不是还说李太白是饮酒过度,醉死在宣城吗?”
    “那是一种说法,这是另一种说法。”韩承绪道:“说是李太白在江上饮酒,醉后,跳入水中捉月,不幸溺亡,所谓‘醉酒捉月,骑鲸升天’。”
    “祖父,我更喜欢这个说法,这样死掉更像我想象中的李太白。”
    “再教巧儿背一首诗吧,是他在采石矶上所作……”
    刘金锁回过头,打断道:“我说老书呆,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一路上说个没完没了,不累吗?”
    “小老儿自是也会口干舌燥,但想着能多教给娃儿一点就多教一点。”
    “哈,小女娃儿懂这些有啥用?”
    韩承绪苦笑道:“这世道乱喽,先贤所学还得有人一代代传下去嘛。”
    “那是你的金国亡了。”刘金锁鄙夷道,“我们大宋世道可不乱,读书人多得满地走。”
    韩承绪赔笑了几声,依旧转过头教韩巧儿背诗。
    韩巧儿只念了一遍,就把李白在采石矶写的几首诗全都背了下来。
    完成了这个小小的学习任务,她随即转头看向李瑕,叽哩咕噜地说起来,用的却是蒙语。
    李瑕也用蒙语与她应答,只是说得很不流畅。
    偶尔韩巧儿会批评他一两句。
    “李哥哥,你说错了,说这个词的时候不能送气,要这样闭气。”
    韩承绪道:“巧儿你自己说得也磕磕绊绊……”
    这一行人就是聂仲由所带领的去往开封的队伍。
    队伍一共有三十二人,除了李瑕等人,还有一队护卫,扮成商队,带了六辆马车拉着货物,每辆车两匹马。
    货物由马车载,人却只能靠步行,从临安府走到当涂县花了整整六天。
    其中韩承绪、韩巧儿祖孙一个是六旬老人一个是十二岁的小丫头,本来也是徒步而行,但李瑕提出让他们坐在货车上。
    聂仲由原认为韩承绪祖孙俩完全能够走到开封,这至少比他们当俘虏、当劳役要轻松。
    但既然李瑕提出来了,聂仲由点了点头也就答应了,他这人眼中只有功业,对这种琐事懒得计较。
    因这件事,韩承绪颇为感激李瑕。
    李瑕也不让他欠人情,因听说他曾是金国的翻译官,于是向他求教蒙语、女真语。
    这六天的行路中,许多时候都能听到他们叽哩咕噜的对话声。
    李瑕语言天赋不算好,但胜在刻苦、专注,一如他曾经练习击剑之时,进益飞快。
    而韩巧儿也成了李瑕的半个外语老师,她也懂女真语和蒙语,只是口语还不熟练,正好与李瑕相互练习。
    这日终于走到了采石矶,这里属太平州,即后世的马鞍山市。
    采石矶作为长江渡口之一,官道上设了关口收税。
    他们这一行人本就是扮作商队,免不了缴税、盘查。
    官府严禁铁器、铜钱向北流通,他们的马车上有不少这些违禁品。每次过关,聂仲由从来不拿出什么官府信令,全是靠用钱贿赂。
    队伍中有个名叫吴德贤的中年男子,原是个走南闯北的帐房先生,现在表面上看起来是这个商队的领头,实则在聂仲由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
    见税兵来查,吴德贤熟练地揣着他那装着铜钱的褡裢就凑了上去应付。
    至于其他人,则是站在路边等着。
    他们一个个拿刀带剑的,但那些税丁收了吴德贤的钱,自是不管。
    李瑕戴着镣铐、佩着剑,站在道旁,忽听队伍里有人低声骂了一句
    “纲纪废弛,只看此事便知平日里有多少铜钱外流,国事亦是坏在这些顽痞身上……”
    李瑕侧目看去,见说话的果然又是蒋兴。
    蒋兴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不同于李瑕这些鸡鸣狗盗之辈,他是军官出身,是队伍中的二号人物。
    这人显然有几分报国热忱,一路上也不是第一次谩骂税兵这种索贿行径了。
    明明是他自己又带违禁品又行贿的。
    不过蒋兴也懂分寸,没有真的站出去吵,只是向聂仲由低声抱怨。
    “止住,万一被他们听到,平添许多麻烦。”聂仲由淡淡应道。
    蒋兴虽服从指派,却不像林子是聂仲由的心腹,闻言还是咧开嘴,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们会怕这些虫蠹?”
    “噤声……”
    他们前几次遇到盘查,吴德贤行贿都很顺利,但今天似乎有些小麻烦。
    那领头的税兵看过货物,摩挲着脸上的大胡子,往这边走了过来,仔细打量着他们这一行人。
    “真是商队?”他看向李瑕,又道:“他娘的,咋还有个犯人?”
    吴德贤屁颠屁颠跟在他后面,应道:“是,小的真是跑商的,混口饭吃。那小子有羊癫疯,这才给他铐上。”
    他张口就胡说。
    大胡子税丁也懒得管,看向聂仲由等人,问道:“怎么带了这么多护卫?”
    吴德贤道:“小的是第一次去北边,心里害怕,这才多带了点人。”
    李瑕侧目看去,只见聂仲由难得一副谦卑的样子,宁可伏低作小也不肯摆出身份来。
    这还是在长南以南、宋朝境内,未免也过于谨慎了。
    他不由又想到韩承绪那句“我们就算死在北边,也不是大宋朝官面上的人。”
    那边吴德贤又递了一个装满铜钱的褡裢,大胡子税丁伸手接过,眼带狐疑地又审视了他们许久,最后才一抬手下令放行。
    李瑕走在队伍中,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到了渡口边,他们找了三艘大江船,雇了一些在江边讨活的力工,把六辆马车和货物分别装上船。
    聂仲由、蒋兴、林子各带着护卫押船,聂仲由带着韩承绪祖孙等人;蒋兴带着李瑕、吴德贤、白茂等人;林子带着刘金锁等人。
    上船前,林子拿了一柄钥匙在李瑕面前一晃。
    “你看这个,你手脚上镣铐的钥匙。”
    他说着,把钥匙往长江里一扔。
    接着,他又一脸笑嘻嘻地把手摊在李瑕面前,原来钥匙还在。
    “你怎么没被吓到?”
    李瑕也挺烦林子这种人的,耐着性子应道:“我知道你不会真扔掉。”
    “好吧。”林子道,“等过了长江我就给你把镣铐解开,但我早晚能吓到你。”
    他挥了挥手,自上了一艘江船。
    李瑕微微摇了摇头,跟着蒋兴上了后面一艘江船。
    长江上再大的船只都有,大的能载两千石,即上百吨的货。他们找的这三艘船虽没大到那种程度,载四匹马、两车货、十余人,再加上力工、艄夫们,还是绰绰有余。
    船只先是顺流而下漂了一段,绕过了江中间的小洲,开始往对岸划去。
    李瑕站在船头看了一会,倒是想起李白的另一首诗。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忽然,他皱了皱眉,盯着船底看了一会,转过头四下张望起来。
    “铛”的一声响,剑鞘落在地上。
    因李瑕手上带着镣铐,并不能直接把长剑拔出鞘,所以每次拨剑都是这样丢下剑鞘。
    而随着这一声响,他手里的剑已架在了白茂的脖子上。
    白茂正站在昏昏欲睡,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李瑕拨剑、刺出,剑已到了眼前。
    “这……这这……大家都是好兄弟,你这是要做什么?”
    “把我的镣铐解开。”
    “但……但我娘……”
    “你娘不会有事,但你不给我解开,你现在就死。”
    白茂吓得不轻,又道:“你不会是想跑吧?你要是跑了,我可就惨了……”
    “别废话,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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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蒋兴倚着货物,坐在货舱中假寐。
    他的腰刀正放在一旁随手可及之处。
    忽然,他听到“嗒”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掉在船上。
    蒋兴倏然站起。
    下一刻,一只手从他身后伸出,一把按住他的嘴巴,匕首迅速从他脖子上划过。
    “呲”的一声响,血从蒋兴脖子中喷涌而出,发出微风一般的声音,竟有些好听。
    一个削瘦的汉子正趴在蒋兴身后堆着的货物上。
    这人只穿着短短的裤衩,却是先前搬货的力工之一。
    他用力摁着蒋兴的嘴,直到血喷干净了,才缓缓把蒋兴的尸体放倒。
    他把匕首咬在嘴里,举起手,做了一个手势。
    船舱中,又有两名汉子从隐蔽处摸了出来,回应了一个手势。
    他们这才压低了声音说起话来。
    “十个人,其中一个生意人、一个带着镣铐的书生、一个瘦小的仆从,护卫只有七个,我们干掉了三个,外面还有四个,老蛇马上就能摸上来把他们全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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