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笺被舒芙送回府时,天色还早,大厨房蒸起的白雾袅袅飘在淡青的偏空,想来将将开始备朝食。
    可她念起那孟医工的话,到底不敢再吃府里的东西了。幸好回府路上遇上个挑着担子卖面食的,她买了两块胡饼揣在怀里,如今还尚有余温。
    她回到春晚楼,替舒芙略微收整了卧房,便倚着翠屏坐下,从衣襟里摸出胡饼来吃,虽然有些干口,但洒了胡麻添香,吃嚼起来麦香浓郁,总比府里面的朝食安心。
    舒芙不在府里,她也没有事做,吃过胡饼后闲坐了没一会儿,她便昏昏沉沉垂点起脑袋,不知不觉就眯眼睡了。
    再睁眼时,是被罗氏身边的李嬷嬷推搡清醒的。
    “你这丫头,府里主子们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岂是叫你在这儿打盹偷闲的?”
    阿笺懵懵看过去,只见李嬷嬷横眉冷眼地立在那里,一手掐着腰,一手在她身上指点:“你个懒没边的婢子,夫人跟前,怎么还做出一副没睡醒的蠢相?”
    她一转头,就见罗氏一身黄罗银泥裙,单丝红地的帔子,盈盈立在旁边,脸上依旧是惯见的温和笑容,仿佛一尊慈悲的玉相观音一般。
    罗氏今日一身鲜衣,人也罕见的亮堂起来,可阿笺心中却阴霾顿生。
    ——恐怕姑娘和她猜的没错,罗氏今日装扮起来应当为了有客要至,只待刘夫人在香积寺请了佳期便要登门拜访。
    阿笺脑中一片混沌,呆呆坐着不知作何反应。
    还是罗氏开口解了围:“好了,嬷嬷别骂她,兴许是阿芙娇气,平素使唤她使唤的多了,只怪我这个做阿娘的太纵养女儿,怨不得这小丫鬟喊累。”
    阿笺骤然回过神,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恭恭敬敬朝罗氏行了个礼。
    “婢子见过夫人,谢夫人体恤。但是姑娘平日待婢子很好很好的,只是婢子不争气,自己身体有些小恙罢了。”
    罗氏诧异地瞧了她一眼:“你倒回护你家姑娘。”
    阿笺默默低着头并不多话。
    罗氏也不准备继续站在门口陪她消磨时辰,眼光一扫让李嬷嬷上去推门,自个儿抬起步子就要往里走。
    “自上次阿芙请安过后,我已经有几日没见着她了,这些日子她都在房里闷着么?外头太阳这样好,你作为跟在她身边的丫鬟,也时常劝她出去走一走,别叫她在屋子里闷坏了。”
    话音一落,门也“嘎呀”一声被李嬷嬷推开了,罗氏敛起衣裙踏进房内,眼看着就要越过屏风往床帐探去。
    可姑娘现在香积寺中,她岂能叫夫人知道姑娘不在府中?
    阿笺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追进去,紧赶慢赶抢在了罗氏前头,见罗氏蹙着眉朝自己看来,她“噗通”一下跪在对方脚边。
    “请夫人止步!”
    罗氏果真停住步子,脸上原有的蔼色也似被冰凝了,似笑非笑看着她:“怎么?我这个做主母的想来探看一下自己的女儿,难道也要过问你个丫鬟的意见了?”
    “不是的!”阿笺脑中急转,忽而灵光一现,连忙道,“只是姑娘这几日身子也疲乏,白日里总是昏昏欲睡的,今日好容易劝了姑娘在床上憩会儿,夫人就让姑娘好好歇歇吧……”
    “阿芙近几日身子惫懒?”罗氏细眉微挑,状似询问看向阿笺。
    阿笺不敢抬头,连连应是。
    罗氏见此,眉目渐渐舒开,靥上又有了那种温和的淡淡笑,却依旧还要往前迈:“既然这样,我见她一面就走了。”
    “夫人——”阿笺心脏狂跳,几乎快要从喉口跃出来,强忍住擦拭额角汗迹的冲动,又道,“而且、而且姑娘这几日仿佛还在生夫人的气,夫人就让姑娘一个人再冷静冷静吧……”
    罗氏失笑,微微叹口气摇摇头:“倒真是个记仇的小娘子,做阿娘的不过提点她两句,她也能这般耿耿于怀。”
    她一面说,一面越过屏风往后去。
    阿笺还欲再说什么,等不及张口,就被李嬷嬷一个眼刀逼了回去。
    “夫人是一家主母,要做什么自有自己的章程,岂容你个婢女在旁边说三道四,挑拨夫人和姑娘的母女情谊?你若懂事些就赶快闭了嘴,否则嬷嬷这双大手可是认不得什么如花似玉的脸蛋的。”
    阿笺被阻,再不敢多话了,只是双目死盯着床帐的方位。
    正是这时,雾青帷帐轻轻一动,从里面掷出个樗蒲绫织金线的隐囊,啪嚓一声落在罗氏脚边。
    罗氏一愕,遽然停住了脚步,抬眼望去,就见青濛濛的帷帐后面隐约透出个影子。帐中那人分明知道有人来,却不撩帐来迎,反而负气一样转过身去。
    罗氏见状彻底心安了,面上含笑,嗓音温和溺宠:“脾气好硬的小娘子,罢了,阿娘也不吵你了,你好好歇歇吧,晌午过后兴许有贵客至,到时我再使人来叫你。”
    她弯腰拾起隐囊,轻轻放在床前的脚踏上,深深看了床帐一眼,转身带着李嬷嬷等一种仆妇走了。
    罗氏走后,阿笺惊魂未定,好几息都不敢动作,待确认罗氏真的走远,不会再杀出个回马枪后,她连忙拿栓子栓住了房门,这才撩开帐子,将里面的人迎出来。
    “有劳你了,这次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欠你一个人情,往后你有什么要我做的,我绝对义不容辞!”阿笺郑重地朝那人躬身行了个礼。
    少年从床上下来,见阿笺如此行径,连忙回了个礼:“你太见外了,我俩同时进府,感情非比寻常,替你做一些事不算什么的。”
    这人正是阿来,先前替舒芙驱过一回车的那个。
    他与阿笺同期进府,年龄又相仿,感情比旁人更深厚一些。
    只是后来他拜了主管车马的刘伯做义父,从此在偏院做事,而阿笺则进来春晚楼服侍,常日里难见一回面,但感情却是分毫未见生疏的。
    这次舒芙独自去香积寺,她心底隐隐不安,总怕罗氏会突然造访,到时她毫无准备,暴露了姑娘的行径可就大事不妙。
    因而她去寻了阿来帮忙,没想到真给她料准了,罗氏果真登门,幸而有惊无险地瞒过了。
    阿笺要拿银钱给他,被阿来几番推辞掉了。
    她也不勉强,弯下身子开始收拾床上凌乱的被褥:“你既不肯要钱,那我过几天去府外买些吃食送你。你若无事,就可先离去了,我来替姑娘换一床被子……”
    阿来站在她后面,看着她忙前忙后,突然开口:“阿笺。”
    阿笺循声望过去,微微笑了下:“什么?”
    他手指动了动,耳尖红了,又不知说什么,于是只能没话找话,最终讷声扯了一句:
    “你待二姑娘真好啊。”
    阿笺唇角一翘:“这话你从前就说过的。”
    她下颌一扬,神色认真:“而且我也早说过的,二姑娘于我有大恩,我当然也对她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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