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樊川相距十余里以外的长安城隆政坊内,占隐元倚在门前,朦胧着一双睡眼,强打精神听占青的细细叮嘱。
    “来长安这几日,我同你几个阿姊阿兄往长安内外所有的邸店都跑了一通,均没有你十叁兄的音信,”占青立在门前,低着头肃着脸同占隐元道,“他天性爱热闹,所以往后几天我们预备去平康坊走一遭。
    “虽然我们心里都晓得十叁郎的脾性,但中原人毕竟个性柔奸,说不准便有个谁将他蒙骗了……”
    占隐元昨夜熬了个大夜,看了大半宿的小人书,这时候困顿得连眼都睁不开了,只一味点着头附和:“是、是、是……”
    占青眉头一拧:“小十五!大中午日头煌煌的,别做你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占隐元精神一振:“是!我都听到了,阿兄阿姊你们尽管去什么平康坊踩点,我守在这里继续同街坊探听,若有十叁兄的音信,定通知给你们。”
    “临行前族长阿婆叮嘱你的话,再背一遍与我听!”
    “……天大地大,阖族最大,举奏是功,欺瞒是罪。我同蝴蝶妈妈起誓,绝不与十叁兄同流合污!”
    占青终于满意,带着几名年纪稍长的族人离了隆政坊。
    送走了几个阿姊阿兄,小郎君回身往屋里走去,边走边呼和着嘴打了个哈欠。
    待进到房中,他早已双眼迷瞪,只想脱了外裳抓紧再睡个回笼觉。
    占隐元慢悠悠挪到架子床前,手指刚放在盘扣上,还未使出劲儿,身后就乍然传来一道清朗声线:“《沉少侠春夜遇卿卿》?小十五,你看的这是什么书?”
    小郎君迷瞪的双眼陡时一清,叁两步便奔到少年身边,将那册小书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你、你、我……”占隐元脑中混沌一片,既想问占摇光什么时候来的,又急于解释自己看的并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书,几宗念头杂糅在一处,他最终什么也都说出口,只强撑气势道,“十叁兄!你太过分了!你怎么可以偷看我的东西!”
    占摇光忙举起手:“我只将看了个封皮,还未打开。”
    占隐元这才松了口气,眼下睡意全无,他干脆说起自己这两天看的书:“咱俩谁与谁?十叁兄要看就看了,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兴致勃勃:“这画的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少侠,有一回被仇家所害身负重伤,偶然被个闺阁小姐救了,从此同小姐住在一处,暗生情愫的事。这着书人画工极好,故事写的也有意思,就是有些眼熟,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占隐元说着,声渐轻了,恍然一抬头看向占摇光,继而意识到——
    这岂不是与十叁兄同那位娘子的事简直如出一辙么!
    占摇光听得津津有味,道:“后来呢,那少侠和小姐最终在一起了么?”
    占隐元眉毛一抖,避开少年视线,信誓旦旦接道:“那是自然,少侠最后考取功名,风风光光地迎了小姐呢!”
    实则少侠最终为救小姐而死,害他将两只眼哭肿成了核桃样。
    ——决不能叫十叁兄晓得这结局!
    占摇光满意了,将书递还给他:“我来这里,实则是有事拜托你的。”
    占隐元闻言,悄悄哝起嘴,一边将书往枕头下塞,一边小声埋怨:“我就知道,十叁兄早被那小娘子迷晕了眼,时时刻刻眼里心里就只有她,若没事也不会过来找我……”
    小郎君思及此,幽怨地抬起眼瞧了占摇光一眼。
    占摇光自然听见占隐元的话,然他既不反驳,也不羞恼,反倒极其自然地往屋中的桌案边一靠,将他来时路上折来的半截柳枝顺手衔在嘴里,又从怀中摸出半袋子铜钱,想了想,再寻出块银锭子,一并扔给坐在床上的占隐元。
    “你去西市跑一趟,买些石蜜、生姜回来。”
    “十叁兄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占隐元手忙脚乱地接了钱,“难道要做姜糖?可那玩意儿你不爱吃我也不爱吃,做那东西干什么……”
    占摇光头一次发觉这个族弟怎么话恁多,当即有些不耐,径直走过去拎起他后领,将他往门外推:“叫你去便去,你手里的钱我托你办两件事,其余的全算作你跑腿的犒酬。”
    占隐元双目一亮:“好嘞,我这就去,十叁兄你且在屋里坐坐,我即刻便回来!”
    没跑出两步,他又似想到什么,匆匆跑回来,依在门边同里头占摇光道:“十叁兄,占青阿姊她们先前出去了,我也不知晓她们什么时候回来,你且多留意一些,别叫她们发现你了。
    占摇光颔首表示知晓。
    占隐元走后,占摇光独自寻到了这处小宅的灶房。
    这年间的铁锅只在宫廷内才寻得到,他左右翻找半天,只找来个铜制的釜器,只好将就用它。
    他先找了块绸子,将发尾一应缠好,又寻了干燥的柴禾,预备开始炊火,火苗子愈燎愈烈,在漆洞洞的灶口里咚咚跳着,将釜器一并烧热了,他伸手探了两叁回,终于等到占隐元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
    “十叁兄——”小郎君颠颠奔了进来,将食材一股脑垒在灶台上,“我回来了!这是遂宁邹和尚的秘制石蜜,专人从剑南运来的,听说长安的贵人最好的就是这一口。还有生姜,是咱们这条巷子口那位张老太送给我的,她晓得我买姜是做糖吃,心里觉得好奇,只叫我们做好了也与她一些,这些姜便送给我们了。”
    占摇光点头,将石蜜放入釜中,偏头同占隐元道:“我在那边放了个案板,你帮我把这些姜切成末子,我一会儿用。”
    “好……”占隐元并无不愿,只有些好奇,“可十叁兄你怎么不自己来?要送给那位娘子的东西,你不应当亲力亲为么?”
    占摇光背对着他,将铁钩固定在墙上,淡着声音道:“我这处还有别的事做。”
    “……我不信。”占隐元同占摇光一起长大,光听他声就能知道他是如何想的。
    占摇光挂好铁钩,面无表情转过脸:“那你非要听我说,是我不想生姜沾手,回去遭她嫌弃么?”
    占隐元瞠目结舌,大声叫嚷:“十叁兄,你好矫揉、好造作!那你头上包的那玩意儿,不会也是怕火燎了你头发,再招那娘子嫌弃吧。”
    占摇光又冷笑一声。
    姜糖这物什,最初是从凤凰那一处几传到他们这边的,要做起来并不难,只将石蜜熬成蜜稀,再以姜末佐之,热融在一处后稍凉,再借由此时韧劲用铁钩拉成长条,用剪子一一剪成小块便算成了。
    占隐元小孩儿心性,不知轻重地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来,占摇光做到最后,两条臂膀都酸脱了力,竟做出满满叁大罐。
    占隐元乐颠颠分配:“一罐十叁兄你带回去给那位姊姊,一罐我拿去送给巷口张老太,另一罐我便自己留着,没道理我帮了十叁兄你这么多,连一罐糖都分不到手。”
    占摇光浑不在意,挑了一罐糖块模样最端正漂亮的,正预备离去,走到门前,他忽而回身,看向占隐元。
    “小十五,你在长安待了这些天,有没有听说过长安近段时间有什么节日?”
    占隐元想了想:“倒还真有个,听说他们大历人的千秋节快到了,是庆祝他们皇后殿下的生辰,过两天城中要办灯会呢,便连乐游原也向百姓大敞,任由玩乐……”
    少年双眸忽亮:“刚才余下的那些钱,你拿些出来,便替我赁辆马车,我到时要用。过两天我再来一回,车夫由我亲自挑一个。”
    占隐元小鸡啄米似地点点头,心里悄悄一算,赁一夜的车和车夫要不了几个钱,说到底还是他赚得多。
    小郎君两颗眼珠滴溜溜一转,笑容更加真诚。
    送走占摇光,占隐元悠悠迈着步子,往嘴里喂了一颗姜糖,果然还是他记忆中辣甜辣甜的讨厌滋味。
    他撇嘴,用牙将糖块嚼碎,渡劫一样生咽了下去。
    正在这时,门处传来一阵咯吱声,他以为是占摇光去而复返,喜滋滋转过身,下意识道:“十……”
    话未吐全,便见进来的人是占青几人,占隐元面色突变,强硬转了话头,干巴巴道:“是、是占青姊姊和各位阿姊阿兄回来了啊……”
    占青颔首,边往院内走,边道:“原是我们跑去平康坊,那里的人见我们一队人来,以为我们是来寻麻烦的,问什么都是一问叁不知,现下只好待到晚上,等他们开门营生时,乔装一番自己进去寻了……”
    说到这处,占青鼻尖一耸,凭空嗅到股子辛甜气味。
    她不由眉尖一蹙,道:“这是什么味道?小十五,你做姜糖吃了?”
    占隐元此刻神思紧绷,只能顺着占青的话往下接:“对、对,是我做的,就是我做的,我忽然惦记起这口滋味,于是买了糖熬成浆子做的……”
    他将糖罐子递到占青跟前:“占青姊姊要不要尝尝?”
    占青点点头,从中捡了一块喂到口中,正预备往堂屋中走时,眸色忽而一凛,目光射向占隐元。
    “不对!做姜糖要恁大气力,你一个孩童是绝做不成的,难道……十叁他来过了?”
    占隐元脑中一白,但占青尚不待他反应,提腿就往屋内而去,待翻遍了仅有的几间房后,并未发现占摇光的身影。
    占隐元悄悄松了口气,旋即理直气壮道:“看吧,我说没有就是没有,这糖就是我自己做的,你们少瞧不起人了!”
    占青并不相信,有心诈他:“是么……可既然这样,院中又怎会有一只男子的鞋履!”
    占隐元起初的确一慌,但很快便确信,他十叁兄那样聪慧,绝不会犯如此失误,因而迅速整理好心态,强忍着额上汗珠,铿声道:
    “绝无可能!定是占青姊姊你看错了!”
    占青又踱了两步,忽然招来一个儿郎,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那儿郎点点头,进里屋抱了张画出来,一展开,赫然是一张宝相庄严的神女绘像。
    “小十五,刚才说的这些话,你敢当着蝴蝶妈妈发誓吗?”
    占隐元双膝一软,终于噗通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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