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郑元渚几人不甚愉快的击鞠过后,舒芙等人另寻时机,终于如先前约好那般,与秦谧为首的凉州女郎们摆了一场独属于她们自己的击鞠赛。
    其时众人已皆散去,再无旁人观战,她们便打得更加自如,最后欣然摆了一个和局。
    因两队人马先前一同小胜了郑元渚他们,已然是结下些许情谊,所以对这结果尚还满意。
    只秦幼安一个,脸上莫名显出些许不快,伸手一抓,将自个儿发髻上的海棠拽在手中,撕扯成零落的几残瓣。
    这日时至亥末,月上中天,多数娘子早已随家去,另留下一些同李杪关系近的以及凉州来的,便在别业中小住一夜。
    这十几人都是年纪相仿的女郎,别业中又无长辈约束,真正是一个自由自在。
    当即便有人叫嚣着再摆一个小宴,吃些炙肉喝点甘醴,也来个不醉不归。
    李杪一听,也笑呵呵应了,将众人带到行宴的内室,命人将里头添上灯,再热过酒菜送上来。
    等菜间隙,女郎们聚在一处,从长安流行的百戏说到去岁末秦谧领着一队兵,伏击了数十个预备偷摸混进城中劫掠百姓的吐谷浑人一事,众人一时都鼓掌叫好。
    舒芙起先也听得津津有味,但她今日实有些疲惫,渐渐便有些昏昏然了,直把那衔灯的青铜雀鸟看做了振翅欲飞的真鸟。
    她撩起眼皮扫了一圈,见她们注意力全不在自己身上,于是悄悄起身避开人群,依到一处避光的廊柱下,预备假寐几息。
    正待她半梦半醒之时,恍惚间听见她们吃喝尽兴以后,又叫嚣着要歌舞。
    李杪道:“我别业中并未养舞姬,要听歌赏舞便自己来罢。”
    顿时便又议起来,究竟要举何人跳舞。
    这时,一道细锐声线从人中透出来:“要我看,就让舒二娘去跳好了。”
    众人一顿,下意识循着声音看过去,就连角落里偷盹的舒芙也被惊醒,与其他人一齐看过去,却见声音透来的方向坐的是秦谧。
    “瞧我表姊做什么,刚刚的话是我说的。我说,舒二娘长得美,舞也应当跳得不错,该由她去跳。”
    秦幼安淡眉一挑,往前挪了半寸,彻底显在室内摇摇昏昏的烛光中,这才叫人看清了她的身形。
    “舒二娘,”秦幼安目光掠过众人,直直落在舒芙身上,“你愿不愿为大家助这个兴呢?”
    舒芙一时有些茫然——
    因为她压根不会跳舞。
    见她久不答话,秦幼安又道:“你是不是怯怕了。”
    此刻,便是秦谧也觉出来秦幼安话中对舒芙那股若有似无的敌意,当即偏头斥了一句:“幼安!”
    舒芙亦有所觉,但她也并不预备反驳,而是径直站起,开口道:“要跳就跳,有什么怕的?且大家难得相聚,若为助兴,我也绝无不愿。”
    她行至内室中央,又慢慢踱了几步:“只是,在座各位一个也逃不掉。”
    少女下颌一扬,手指逐一点向在座数人:“余六,你来抚箜篌;程四,你的竽仿佛也带了罢?便由你来吹竽;还有张、张十二娘,你来徒歌……”烛色浮在她靥上,仿佛镀一层霞光,明丽光艳至极。
    其余人人先时无言,舒芙便哝一哝嘴:“忸怩什么?我都不怕,你们便也不许怕!”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是舒芙有些吃醉了酒,可当场谁人不是酒醉微醺呢?
    最先被点到的余六娘站起身:“来便来,我在箜篌上还当真未怯过!”
    室内一度热络欢愉起来,程四娘道:“好好好,就该如此热闹,只是做一个什么曲目呢?”
    “《山鬼》!”自边角传来一道声,竟是平日最腼腆温文的娘子,“我会吹箫,刚习了这曲,便做它好不好?”
    大家自无不肯,待器乐运来过后,有人将舒芙往场中一推,便泠泠淙淙起势了。
    舒芙的确不会跳舞,但她马骑得很好,身段秀韧又流利。
    她一身白衫裙,外头挂一件湖水碧的罩衣,发丝束得并不完全,乌密绸丝流了满身,仿佛月光照将进来。
    张十二最先唱:“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罗……”
    在座有祖籍湘中的便也悄悄并唱起来:“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词中山神身披薜荔、腰带女萝,含睇宜笑行游在山隈之间,那跳舞的女郎便也依样笑,唇红齿白,面靥生辉,履尖轻快旋转,裙尾随之悠飞,如祈引一场霖雨。
    便是女郎也瞧着她发起怔来。
    舒芙最不喜欢这么多人痴痴盯着自己看,跳了两步,至李杪跟前,将她拉起来,使她也同自己一起跳。
    李杪躲避不及,情急之下朝旁一捞,又带累另一人起身,最后近至整个房间的女郎都跳舞起来。
    琳琅快活,真如盛世。
    秦幼安也被踉踉跄跄推搡进来,最后不知被谁一撞,径直跌到舒芙怀里。
    她吓了一跳,正想挣扎起身,舒芙却看了一眼她略微泛白的面色,眉尖微蹙,将她带离了人群。
    秦幼安终于松了口气,抬起眼一瞧,便见舒芙额间冒了一层薄汗,几根软发凝在其上,愈显得她眼目要盈盈滴出水。
    她心口稍稍一动,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一首《山鬼》不长,众女都未尽兴,又跳起下一曲。
    舒芙又有些累,便兀自回了刚才休憩的角落,又引了一角甜酒小口嘬饮。
    秦幼安犹豫片刻,还是走到她身边,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袖。
    “喂,舒二娘,你当看出来了吧,我刚刚是故意想叫你出丑的。”
    舒芙双目阖住,本来想假装没听见,可忍了半晌,还是禁不住道:“你好讨厌,明明针对我便罢了,却还要故意来我跟前说这事。”
    她舒芙又不是什么软绵绵的面团人,别人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别人便好了。
    少女“哼”一声,将衣袖从她手中扯了回来。
    秦幼安拿自己那双漆黑的眼看舒芙一阵,见她还未有回应,又一度擒住她的衣袖。
    “你不愿听我也要说给你,我当时讨厌你,全为你击鞠赢了我表姊。”
    舒芙猛然睁眼,纠正道:“是和局。”
    “对我表姊那样厉害的人来说,和局便是输了。”
    舒芙委屈:“你好不讲道理!击鞠这事儿本就是几人协作,你表姊身边有一人不是凉州来的,而是肃州,几人没甚默契。而我们却排演过千百次,便凭此抵消了技艺上的不足,并不是说你表姊真的弱于我们!”
    秦幼安颔首:“我现在晓得了,便来同你道歉了。”
    “什么?”舒芙尚未反应过来。
    “什么什么?我想做什么便都做了,我这病殃殃的身子,不知道能活到几时,懂事给谁看?刚才针对你,是那时讨厌你,现在同你道歉,是我喜欢你,想同你交好。”
    舒芙心底舒慰许多,却故意抿唇道:“那要是我不接受呢。”
    “……不接受就不接受,我又不是草寇响马,才不会逼迫你,”秦幼安嘴角一撇,做出个要哭不哭的表情,“最多……最多我下一回再来寻你,再也没其他了。”
    “幼安——”本在跳舞的秦谧发现秦幼安不见,当即寻了过来,见两位少女蹲在一处,便摸摸表妹的发髻,“你在这儿同舒二姑娘说什么呢?”
    秦幼安虽仰慕表姊,却把这事儿当做自己私密,只想自己解决,不欲要旁人插手,于是小心摇了摇首。
    “没什么。表姊,我只问二姑娘几件事,这便走了。”
    秦幼安一面说,一面在舒芙手心写下一句“下回再同你说”,怕她不应,又接连拿指尖在她掌中凿了两回,仿佛几个小小的叩首,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去了。
    秦幼安走后,秦谧便在她的位置坐下,同舒芙对面而坐。
    “幼安刚才多有冒犯,我代她向你道歉。”
    面对自己极为喜欢的秦谧,舒芙嘴角绽出一个细细的笑:“无事的,我早不放在心上啦。”
    “我猜,幼安那丫头多半是想为我出气,”秦谧道,“这却因为,我原先在凉州未见过你时,也不大喜欢你。”
    同一天被姊妹两个找上门来说讨厌,舒芙简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好讨厌……你们姊妹两个真讨厌,做什么非要当着别人的面说这些!”舒芙眼眶滚烫,差点要哭出来。
    秦谧叹一口气:“是我当时吃味,我将杪杪引以为最好的密友,她却最看重你,故而我曾在心中片面揣测过你。知晓你耶娘都是名门,觉得你是个娇滴滴、滴滴娇的小女郎,杪杪说要拉你入新政,我当真以为她疯了。
    “直到后来读了你那篇策论,我才晓得自己以前对你的看法有多偏颇片面,我自己的观点又有多天真愚直,才知道杪杪说的是正确的,非得我们联合在一处弄出来的东西才是好的。”
    “阿芙,你特别好,比我想象得更好,我很喜欢你。”
    舒芙忽有些赧然,又或者是醉意上头,眼前有些雾漆漆的,像要落泪。
    “我们要走的兴许不是一条坦途,阿芙愿不愿和我一起走呢?”
    秦谧一面说,一面不知想了些什么,褪下一枚金质刻斑竹纹的扳指。
    舒芙下意识问:“这是做什么?”
    秦谧答:“古人有脱金约指缔婚姻的典故,并以此为重视。我想我这句话中的分量,应当并不轻于婚姻,便想正式同你相契,一同往这条道上走,不知你肯不肯。”
    舒芙沉默半晌,忽然一笑,拔下头上的玉簪,簪头在秦谧那枚扳指上轻轻叩一下,发出“当啷”一声轻响,仿佛顷刻弥散在乐舞中,却又常磬于二人心底。
    “既得知己,万死难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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