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夫人道:“那监生是哪里人?家境怎样?”
    杜姨娘道:“是福建人,家境大约一般,现在国子监读书,看老爷的意思是想招上门入赘的。”
    田老夫人不予置评,杜姨娘看她脸色似乎不甚赞成,忙道:“老爷只是提了一嘴,定不定还要看他明年春闱考得怎样呢!”
    田老夫人这才点了点头,道:“若品貌才学都是好的,家境差些也没什么。湘痕留在家里,不必伺候公婆,受人欺负,我也放心。”
    孙湘痕望着满桌佳肴,眉头微蹙,看样子是没胃口,半晌才夹了一箸青菜。
    赵晚词以为她信不过孙尚书的眼光,悄悄地道:“你别担心,等我去了国子监,帮你看看那人怎么样。”
    孙湘痕勉强笑了笑。吃完饭,田老夫人又留赵晚词看戏,看了两场,见湘痕似乎放下心事,有说有笑,赵晚词便告辞离开。
    孙湘痕送她出了二门,赵晚词道:“姐姐回去罢,别想那么多,那个姓家的若果真不好,伯父还要你嫁给他,咱们再想法子,总会有法子的。”
    孙湘痕笑道:“你别操心我的事了,你要去国子监读书,人言可畏,千万小心。”
    赵晚词点了点头,拉住她的衣袖闻了闻,道:“你熏的什么香?先前在屋里我便闻见了,和平日熏的香不一样。”
    孙湘痕道:“是我新买的香料,叫藏春香,只有观桥前街的刘记香铺有的卖。”
    赵晚词记下,乘轿去了。
    第十章
    扇底风
    自张骞出使西域,开通丝绸之路,诸多域外香料流入中原,香道便蓬勃发展起来。到了本朝,堪称鼎盛,不光豪商贵族,连平民百姓也常与碧烟香篆为伴。
    京师香铺少说有上百家,观桥前街这家刘记香铺,赵晚词过去并不知道。离开孙府,她便叫轿夫往那里去。
    午市已歇,夜市未起,街上正是清净的时候。刘记香铺是一栋临街小楼,一楼用一道珠帘隔成内外两间,外间柜台上一只天青釉玉壶春瓶里供着几枝红玫瑰,盛放香料的瓷盒码放整齐,擦得纤尘不染,货架上各色锦匣琳琅满目,正对着大门的货架上悬着一块匾,上面题字:天香一脉。
    赵晚词看着那字,点点头,道:“有人吗?”
    没人答应,扬声又问了两遍,隐约听见楼上有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走了下来。
    午后的暖风吹进来,珠帘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帘后显出一道颀长的身影。赵晚词戴着帷帽,透过遮面的轻纱,透过摇曳的珠帘,她见那人穿着银白色的纻丝袍,郎朗如玉山照人。一抬手,掀开珠帘走了出来,更见目光眉彩,唇若涂朱。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端的是个秀色可餐的美少年。
    他只看她一眼,便移开目光,走到柜台后,淡淡道:“姑娘买东西?”
    赵晚词呆呆地点了下头,心想这么个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王孙。
    他又问:“买什么?”
    赵晚词收住神,原本只想买一点藏春香,这会儿改了主意,道:“我要五两沉香,三两檀香,一两蜜和香,四两藏春香。”
    香料密封在货架上的瓷坛里,瓷坛上红纸黑字贴着价目,非常清楚。少年看了看桌上的那杆秤,面露难色。
    赵晚词眼尖,揶揄道:“掌柜的,你不会用秤么?”
    “谁说我不会。”少年瞪她一眼,似乎有些恼羞成怒,道:“我不用秤也称得准。”拿了纸袋,转过身去打开瓷坛,每个里面舀了一勺,胡乱包起来,装在一只锦匣里,道:“一共三两银子。”
    赵晚词起了玩心,将手中的折扇放在桌上,打开锦匣,拿出一包沉香放在秤盘里,提起来熟练地拨动秤锤,道:“掌柜的,你不是说你不用秤也称得准?我要五两,这足足有八两。”换了包檀香,又嚷嚷道:“哎呀,这个多给了四两,掌柜的,你这般做生意要把家底儿都败光么!有钱大可以去接济贫民,来买香料的人谁要你接济呢?”
    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好面子的时候,对方又是个姑娘家,一通嘲讽让少年面红耳赤,抿着嘴唇看她把几包香料都过了遍秤,心里倒奇怪起来,她这一身打扮,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怎么会用秤呢?
    “掌柜的,这些香料一共是五两银子。”赵晚词将香料重新装好,拿出一锭五两的小元宝放在桌上,道:“赶紧学一学怎么用秤罢,不是谁都像我这么实诚的。”自夸一句,转身扬长而去。
    赵公穿着便袍坐在厅上看书,他两鬓已经花白,眼角皱纹很深,一抬头,见女儿面色得意,像只斗赢了的小孔雀走进门来,笑道:“可是和孙家大哥儿下棋又赢了?”
    “不是,我刚刚去买香料,发现那少掌柜连秤都不会使。”
    “你一定又嘲笑人家了。”赵公对女儿再了解不过的,一张利嘴不饶人,尤其是对男子。她几个堂兄曾当着她的面吟诗作赋,被她逐字逐句批得体无完肤,尴尬至极,从此一见她就犯怵,连话都不敢随便说。
    “去了国子监,可不许这样,把人都得罪光了,看以后谁还愿意娶你。”
    没有就没有,谁稀罕!这话赵晚词也只能在心里说,女子总是要嫁人的,她不想惹父亲不快。
    父女俩一起吃了晚饭,赵晚词回房才发现扇子不见了,想了一想,多半是落在香铺了,忙叫一个刚才跟着去的婆子去寻。
    章衡打开手中的折扇,湘妃竹做的扇骨,素白镜面笺做的扇面,上面画着一双游戏花丛的粉蝶,边上题诗:曲径疏篱来往游,沉沉罢舞枕枝头。香偷韩椽身犹困,魂绕庄周梦更幽。
    落款是晚词试笔,字迹娟秀,如美女簪花,灵动妙丽,比人可爱多了。
    “丽泉,真对不住,常大夫不在医馆里,我找了半日才找到他。”一个穿着蓝葛布长衫的少年从外面走进来,神色歉然道。
    原来他才是刘记香铺的少掌柜刘密,与章衡同在国子监读书的,两人交情甚笃。这两日不必上学,章衡便来找他下棋。不想刘密父母一早出门探亲了,店里只有一个伙计,刚才突发急病,刘密送他去看大夫,便留章衡独自在店里。
    章衡收起扇子,道:“没事,戴安还好么?”
    “大夫说他吃坏了肚子,服了药,歇上两天便没事了。”刘密进里间打了盆水,绞了帕子一边擦脸,一边问道:“刚才有人来么?”
    章衡道:“有位姑娘来买香料,我替你卖给她了。她的扇子落在这儿了,若是来寻,你还给她罢。”
    刘密诧异道:“你怎么卖给她的?你会用秤?”
    一提这秤,章衡便没好气,硬邦邦道:“不会,我听她在楼下叫唤,十分聒噪,原想随便多抓点给她,回头把钱补给你,谁知她自己会称。”
    刘密哈哈一笑,道:“这姑娘倒是比咱们章大少爷还能干。”擦干手,接过扇子打开看着,将上面的题诗念了一遍,道:“晚词?这诗作得好,字也写得好,不知是哪家千金。”
    章衡淡淡道:“你想知道,等她家里人来,问一问就是了。”
    刘密瞥他一眼,捉狭道:“没准儿人家姑娘看上你了,故意留下的呢。”
    “你戏文看多了。”章衡心想这般尖酸刻薄的女子,又颇有才情,必然眼高于顶,不好相与,谁要是娶了她可有罪受。
    赵府的黄嬷嬷来时,章衡已经走了,店里只有刘密一个人,坐在柜台后的凳子上看一本香谱。黄嬷嬷见他一身布衣,只当是店里的伙计,问道:“你们家少掌柜呢?”
    刘密抬起头,见是个衣着考究的婆子,笑道:“在下就是,老妈妈有何贵干?”
    黄嬷嬷愣了愣,道:“那先前卖香给我家小姐的小官人是?”
    刘密听了这话,便猜到是那扇子的主人派来的。
    “那是在下的朋友,在下送伙计去看病,他便在店里等了一会儿,还说帮忙做了一笔买卖。”
    黄嬷嬷恍然道:“原来是这般,那我家小姐的扇子你们看见了么?”
    刘密从抽屉里取出那把折扇,道:“是这把么?”
    黄嬷嬷接过扇子,道:“就是这把。”道了谢,告辞去了。
    刘密并没有向她打听那位晚词小姐的事。
    “小姐,原来那位小官人是刘少掌柜的朋友,老奴就说那么个模样,哪像是做生意的人?”黄嬷嬷站在一张堆满画绢书籍的大理石桌案旁,对坐在椅上的赵晚词道。
    粉青莲花炉里焚着藏春香,袅袅青烟后的赵晚词看着她拿回来的扇子,心道原来是自己误会了,有些过意不去,想道个歉,又不知对方是谁,只好作罢。
    黄嬷嬷年纪大了,絮絮叨叨,又道:“不过那位刘少掌柜也生得好模样,尤其一双眼睛,比唱戏的还灵光呢。”
    赵晚词不接话,心里却想着改日过去瞧瞧。
    第十一章
    国子监(上)
    国子监分六堂肄业,通四书未通经者入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修业一年半以上文理通畅者,许升入修道、诚心二堂。又修业一年半以上,经史兼通、文理俱优者,升入率性堂。赵公安插女儿入率性堂,既是出于对她学识的估量,也是怕她去了其他地方整日嘲讽别人。女子入学固然不合规矩,但赵公膝下无子,仅此一女,既欣慰又惋惜,欣慰的是自家书香有继,惋惜的是终究是个女儿家。
    纵然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将来也不得入仕。赵公咽不下这口气,哪怕是女扮男装,也要教女儿和那帮小子们在国子监比个高低。入学这日,赵晚词起了个大早,绣雨拿来一套生员服饰替她穿戴。只见镜中人明眸皓齿,头戴方巾,一身青绢襕衫,俨然是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赵公正拿着一份邸报,坐在花厅看着,见她来了,少不得又一番叮咛。“男女授受不亲,别人不知道你的身份,你自己要有分寸。读书也就罢了,别跟着他们胡闹,尤其要提防那一帮纨绔子弟,仗着祖上积德,整日不务正业,自个儿不上进还耽误别人,可恶的很。”差不多的话,赵晚词这几日听了无数遍,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粥,道:“爹,我听说有个姓家的生员很受孙伯的赏识,您知道么?”赵公道:“你说的是家荃罢,你问他做什么?”“我替湘痕问问,他可有真才?为人怎样?”赵公笑道:“你孙伯看中的人,学问自然是好的,要说为人,家荃很会讨好权贵,少了几分读书人的骨气,但他家境一般,为自己筹谋也无可厚非。你孙伯正喜欢他这样的,你也晓得,孙家大哥儿是个绣花枕头,不中用,你孙伯想招一个能堪大用,又好辖制的女婿入赘也在情理之中。”赵晚词道:“只怕湘痕不喜欢这等汲汲于富贵的男子。”赵公道:“家荃未必不是一个好丈夫,且人家的婚事自有父母做主,你别多管闲事。”赵晚词把嘴一撇,看着桌上的邸报,默不作声地吃粥。邸报上有一则告示,都察院左都御史陶谦缘事降两级调往广州,由吏部侍郎平高望接替其职。自从主张变法的吕大学士去年离京,昔日同党陆续被贬出京,新法等同作废。用过…
    国子监分六堂肄业,通四书未通经者入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修业一年半以上文理通畅者,许升入修道、诚心二堂。又修业一年半以上,经史兼通、文理俱优者,升入率性堂。
    赵公安插女儿入率性堂,既是出于对她学识的估量,也是怕她去了其他地方整日嘲讽别人。女子入学固然不合规矩,但赵公膝下无子,仅此一女,既欣慰又惋惜,欣慰的是自家书香有继,惋惜的是终究是个女儿家,纵然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将来也不得入仕。
    赵公咽不下这口气,哪怕是女扮男装,也要教女儿和那帮小子们在国子监比个高低。
    入学这日,赵晚词起了个大早,绣雨拿来一套生员服饰替她穿戴。只见镜中人明眸皓齿,头戴方巾,一身青绢襕衫,俨然是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
    赵公正拿着一份邸报,坐在花厅看着,见她来了,少不得又一番叮咛。
    “男女授受不亲,别人不知道你的身份,你自己要有分寸。读书也就罢了,别跟着他们胡闹,尤其要提防那一帮纨绔子弟,仗着祖上积德,整日不务正业,自个儿不上进还耽误别人,可恶的很。”
    差不多的话,赵晚词这几日听了无数遍,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粥,道:“爹,我听说有个姓家的生员很受孙伯的赏识,您知道么?”
    赵公道:“你说的是家荃罢,你问他做什么?”
    “我替湘痕问问,他可有真才?为人怎样?”
    赵公笑道:“你孙伯看中的人,学问自然是好的,要说为人,家荃很会讨好权贵,少了几分读书人的骨气,但他家境一般,为自己筹谋也无可厚非。你孙伯正喜欢他这样的,你也晓得,孙家大哥儿是个绣花枕头,不中用,你孙伯想招一个能堪大用,又好辖制的女婿入赘也在情理之中。”
    赵晚词道:“只怕湘痕不喜欢这等汲汲于富贵的男子。”
    赵公道:“家荃未必不是一个好丈夫,且人家的婚事自有父母做主,你别多管闲事。”
    赵晚词把嘴一撇,看着桌上的邸报,默不作声地吃粥。邸报上有一则告示,都察院左都御史陶谦缘事降两级调往广州,由吏部侍郎平高望接替其职。
    自从主张变法的吕大学士去年离京,昔日同党陆续被贬出京,新法等同作废。
    用过早饭,父女二人一同乘车前往国子监。赵公恐女儿不便,叫一个丫鬟文竹扮成小厮跟着。
    国子监内,蒋司业和众教习都已到了,正在弘文堂里议论陶谦被贬之事,一见赵公来了,不约而同地噤声。
    赵公道:“这是小侄赵琴,今日起在率性堂读书,有劳诸位照应。”
    赵晚词向众人行礼,除了蒋司业,其他人都不曾见过她,纷纷笑道:“小公子好清俊的模样儿。”
    王教习道:“祭酒家学渊源,小公子想必也是个才子。”
    赵公道:“什么才子,略识得几个字罢了。”
    蒋司业只听说赵公要让侄儿入学,并不知道这侄儿竟是女儿,诧异地看着赵公。赵公一脸淡漠,仿佛让未出阁的女儿抛头露面,和一帮小子混在一起读书,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蒋司业与赵公共事多年,是极熟悉的,慢慢会过意来,心道他膝下无子,必然是咽不下这口气,暗叹一声,有意让赵晚词显摆,遂笑道:“贤侄今日入学,我出个对子考一考你怎样?”
    赵晚词道:“司业请出题。”
    蒋司业走到桌案旁,提笔蘸墨,在一张纸上写道:胜地据淮南,看云影当空,与水平分秋一色。
    赵晚词几乎不假思索,接笔在旁边写道:扁舟过桥东,闻箫声浮烟,有风吹到月三更。
    王教习脱口赞道:“好一个有风吹到月三更,声色俱备,妙极!”
    这声称赞并不是恭维赵公,纯然发自内心,其他人也赞不绝口。就连蒋司业,他看过这小妮子的笔墨,知道是个才女,却不想她才思敏捷若此,着实惊艳。
    赵公抚须微笑,眼角眉梢难掩得意之色,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叫赵晚词随蒋司业去课室。国子监生员众多,占地甚广,殿阁重重,复道回廊,光是率性堂便有数十间课室。走进院门,只见两株参天古柏枝繁叶茂,宛如两把巨伞遮天蔽日,投下碧荫森森。
    不知为何,许多学生围在一间课室门边,一个个看着里面,大呼小叫,热闹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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