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殊
    过几天,我就想通了。回家这条件太过不切实际,既不能给当下带来益处,又会给未来留下祸患,它让我有了奢望,但,除开见一面徒增悲伤外,改变不了任何事。
    相较而言,覃翡玉的条件卓有成效,立竿见影,不仅增进了尹辗的信任,放权给他,不再对他从严警戒,乃至后来他把我从牢里带出来,也顺利很多。
    这次梦境,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训。
    但跟尹辗谈判,始终是个头疼的麻烦事。
    “他会看着我的,我只是想……”犹豫片刻,“在进宫前有些自由。”
    尹辗跟上次同样地沏茶,连姿势都一模一样。
    “我何时不给你自由了?隐生倒是跟我说,你乱跑他会很头疼,不如关起来。”
    我看向门外清冷冷的身影,他负手站立在那儿,仰头望天。
    他的局全程只需要一人布置,就是他自己,我只要配合。傲慢又让他觉得无须告知,反正我不会相信,解释就是多余,若我驳斥,还要浪费口舌跟我吵架。
    他不会对我坦诚相告,和盘托出,而我此时说出我的计划又显得太莫名其妙,很多信息和知识是他以后才了解到的,比如让他给我做张面具他肯定做不出来,都没听说过。
    两个彼此防备各自怀有秘密的人,注定不能默契十足地共事,只会适得其反。
    我还没法杀掉他,因为他身边已经跟了影卫牙错。
    “听闻太子谌晗为孙氏入主东宫正妃娘娘之位,不惜与整个朝堂为敌?”
    我改变了谈话方向,尹辗的神态也变了,他停顿几息,抬眸看我。
    “所以呢?”他问,“你从哪儿听来的?”
    “只是羡慕。”我道,“对太子这个人也愈发好奇起来了。”
    见他杯子空了,我便给他倒茶,这期间投去目光中带有讨好之色。
    “谌晗年轻,貌仪美,又是储君,我在想,都是皇家的人……”
    “不行。”他打断,不留情面。像是他跟我安排的一步都不允许出错。
    “我跟他只是玩玩,玩玩不行吗?”嘟嘟嚷嚷,话里尽是不满,“听说那孙氏姿色平平,他为她对抗天下,凭什么呀?”
    “东城第一美人,跟你比确实是姿色平平。”他指腹划着杯沿,“但人家能绑住从不安定下来的太子的心,靠的就不光是外表,你又有什么,空空的大脑?”
    用得着这样羞辱人?不过他对我向来是变本加厉地打压,对覃翡玉就截然不同。
    “假若没有这外表,我也一样可以。”我挺起身,跽坐起来,臀部离地,好叫他知道我有多不服气。“尹大人,我知道你有面具,虽然只能管一个月……对不对?”
    他慢慢仰起下颌,看了我很久,我是在赌,心跳骤然增快。
    他道:“我让你去,对我有什么好处?”
    上钩了。我坐下来,故作镇定,略带忧愁,撑着面颊讲:“我不愿入宫,不就是担心活不下去,你也说过我这样的性子不适合在宫里生存,可被这样关着我更难受……换个角度想想,东宫也是宫,不试试我怎么知道自己喜不喜欢?”
    尹辗低下头,咧开嘴笑了一下,边笑边摇头。
    看来有戏,我凑近他,轻声慢语:“你给我面具,如果我不能留住太子的心,到时候就随你入宫,尹大人,你该不会不敢赌?”
    -
    覃翡玉一直站在门外,直至尹辗推门出去,他才忙躬身作揖。
    尹辗还是不解,他想了一会儿,问道:“你看管她的期间,她可有偷偷跑出去?”覃翡玉说没有。他又问:“眼看储君之位不稳,是谁授意你做什么了?”
    覃翡玉忙将头低得更深,诚惶诚恐:“小人不敢。”
    “我的人盯着尤庄,如有异样早该发现,不至于出如此大纰漏。”
    他冥思苦想,仍想不通,最后道:“你试探下她,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覃翡玉恭敬回是,他提步离开。
    屋内,拎起茶盅自很高的地方倾泻而下,流水潺潺。
    他都没问我何时学会的煮茶。
    -
    后来,白鬼交给我一个黑匣子。
    打开木匣的一刹那,失手落地,里面的东西掉出来。
    那张新制不久的人皮面具摊开在脚边,还带着血淋淋的气息。
    我叫他拿张面具给我,与孙氏不相上下,中规中矩即可,他竟然直接杀了人。
    白鬼给完东西便离开,留我与那张人面相对,久久回不过神。
    这是我第一次摸到身边认识的人所制成的脸具,她也曾呼吸,也曾说话,也曾表情生动,哭过笑过。这样一张脸被我佩戴在脸上,简直难以想象。
    是我害死了她没错,但这是在梦里。我甩掉杂念,把面具捡起来,拿回房间。
    孙氏平时该是什么样子,性格如何,我发现除了被人挂在口头赞誉的文静毓秀,秀外慧中外,我对她并不了解,这就意味着,我扮演不好她,一定会漏出马脚。
    在我思索的片刻,覃翡玉在外面敲门,他端着盘子,进来放下药碗。
    “听说你要离开尤庄,入东宫做太子妃了?”
    之前跟他挑明脸上秘密的时候,我就表达过做太子妃的意愿。
    他并不意外,只是在确认。
    他说:“那是不是该恭喜你,得偿所愿?”
    “为什么?”我看着镜子,“他直接给了我孙氏的脸?”
    “太子谌晗自小便很有主见,等到弱冠之年,该纳妃的年纪,选妃宴举办了一轮又一轮,东宫正主迟迟定不下来,你猜为什么?”
    因为没人拿捏得了他的心意。
    尹辗也懒得再跟我找,他有可能喜欢的外貌类型,索性杀了孙氏。
    我捂住额头,只觉得头疼万分。
    “你不想去,我可以帮你。”覃翡玉突然说。
    “不必了。”我说。
    -
    孙氏已过太子府,谌晗没有陪她回门。
    她是在从娘家回玦城的路上被杀害,但无人知晓。
    戴上面具,乘坐马车入府,下人见失踪叁日的太子妃又重新出现,喜极而涕。
    谌晗根本不关心这个太子妃,只在马车遇袭太子妃失踪的消息传来当日安排了人手去找,之后再也没有过问过。在宫里得了皇后娘娘的敲打,回来才去看看孙氏,做做样子。
    可我还是被他杀了。
    我不知孙氏会如何表现,以为能瞒过去,可他何其敏锐,说不到叁句话就起疑。
    他站在书案放置的承影剑旁,抚摸剑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话。
    “你回门可有跟岳父岳母说起我,说起我如何对你好?”
    “那是自然,父亲母亲都为我高兴,也问起殿下。”
    “可有对孤不满意的地方?”
    “没有,怎么会呢?”
    他忽然拔出剑来,架在我脖子上。
    “你是谁?”
    就算恳求他我会好好做一个傀儡,也无济于事。他提着剑向我走近,“有主人的傀儡,还能叫一个好傀儡吗?”我在他眼底看见了杀意。
    与世家抗衡,还有千百种途径,婚姻只是其中之一,再者,他现在暂时退让,不代表不会再找一位东城孙小姐。
    而这个选择标准,却是鬼神莫测,旁人难以揣摩。惟一可以肯定的是,他选的必然不是谁的刻意安排,不可能通过她背后的丝线再控制他。
    他将我带到汤池,划烂我的脸,放干我的血,在我手腕上破开一道口放进池水。
    汤池烧炭的水温导致伤口很难凝固,我半个身子在池边,惟有手臂悬而无力地垂下去,垂进池中。那血迅速蔓延开来,赤红色的血液染透池水一片。
    “你想做我的女人?”谌晗用剑柄挑起我的下颌,蹲在我身前。
    “可惜这张脸也废了。”他左看右看,“早点坦白多好。”
    他站立起来,我害怕他把剑插在我另一只手背上,费力把手藏在身下。
    约摸两个时辰,生死弥留之际,谌晗带着人进入东宫汤池房。
    那是尹辗的声音,他们说着什么。我隐约听见谌晗说可以,只要你救得活。
    再之后就是覃翡玉,他站在我的视线上方,低头俯察。
    我向他伸出手,我说覃翡玉,救我,覃翡玉。
    他挥手打掉,我愕然了一瞬。
    他跟他们也说了什么,我听不太清,声音朦朦胧胧像罩了一层金钟。
    他蹲下身,用手掌盖住我的眼睛,轻轻划过,我陷入无尽黑暗。
    “自作孽不可活。”
    -
    覃隐
    谌辛焕不知跟她说了什么,她回到房间扑进我怀里,花容失色。
    “谌辛焕要带我去见太子,你想想办法。”
    我下意识搂住她:“去见就是,太子又不会吃人。”
    她脸色变了:“不行。”眼中泛起水光。
    我低头看她:“……什么时候?”
    -
    马车上,谌辛焕问我,他们有什么渊源过节?我说我不知道。
    我就是条听使唤的狗罢了。
    他笑出声,幸灾乐祸,“别说,你扮作女人,有几分姿色。”
    要我说什么,“谢谢夸奖。”语气冷漠。
    他又说,“离‘天下第一绝色美人’的原主也就差了那么亿点点。”
    我说,“哪一点?”
    他说,“差了前面六个字。”
    我说不行的,谌晗见过我。她说你化妆蒙面纱,不一定认得出来。行不通的,我脑子里面的声音清晰地这样说,但是从我嘴里出来的是,“好。”
    谌晗见到我,第一句便问,“这就是你说的珗薛姑娘?”
    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他绕到主位后方坐下,“的确千金难得一见。”
    殿下赐坐。我坐于谌辛焕较后右方,双手规矩放在跪坐的膝盖上方。起初颐殊侍茶时都是这样坐,我们盘腿而坐,一谈就几个时辰,后来才越来越随意。
    而今我这样坐着,才知是真的难受,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忍不住活动活动。
    “可惜她不会说话。”谌晗谈到我,“不然是极好的棋子。”
    我低着头不作任何反应。
    《六韬?文伐》书说:“养其乱臣以迷之,进美女淫声以惑之。”
    美人计的核心便是,  将智者,伐其情。
    谌辛焕道:“殿下若喜欢,留在府上好了。”
    谌晗道:“王叔原来是要对我用美人计吗?”
    谌辛焕笑道:“我不过是偶然说起,殿下执意一见,并非要对谁用美人计。这样的计策,对美人来说太过残忍,若遇人不淑,恐命不久矣。”
    “王叔说要送给我,看来是信任我的人品。”
    “朝臣对殿下的评价诸多说法不一,众说纷纭,但浩乐长公主在世时,对殿下是鼎力相持,极力维护,我想,就以臣跟长公主的关系而言,也是无条件相信长公主的眼光和选择的。”
    居然搬出过世的人拉拢,无耻。
    谌晗没有正面回答,“西北局势战况胶着,周岘始终久攻不下。我大璩本来占优势,兵力财力都远胜他们一大截,但被持久战消耗成这样,如今连防守都是问题。”说到这他目光锐利地看向谌辛焕,“我不喜欢操心这些,但我更不喜欢输,你明白吗?”
    “是。若臣重回战场,必先拿下一城,给殿下做谢礼。”
    “你最好是。”
    -
    酒过叁巡,歌舞看到腻味,谌辛焕笑着道,“不是在下自吹自擂,舞乐还是得看睿顼王府,殿下哪天如有雅兴,可到敝王府来观赏,酒宴无论是弦乐奏曲,还是异域舞蹈,一应俱全,酒水瓜果,美人作陪,我有珍稀藏品,还有绝色……”
    他看到我的目光,生生住了嘴。
    转过头发现谌晗盯着我失神。
    我冲他挑了挑眉。
    他略显慌乱又假作从容地移开眼睛。
    “你之前说,珗薛是个活泼好动的,今日一见,竟然这般无趣。”他晃晃悠悠散漫地捡着石榴籽丢进嘴里,浮夸又刻意。瞥我一眼,摇头轻笑,“木头,又是木头美人。”
    很有意思。但我更想问问谌辛焕都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听闻珗薛到过睿顼王府,就来问我。”他无奈道,“我只能回是,他就多问了两句珗薛如何,我能怎么办。不是我主动提及,真的。”
    他赌咒发誓,我勉强放过他。
    回去后换上自己的衣服,才稍感自在一些。
    -
    步入正堂,谌辛焕正绘声绘色地在给来拜访的几位大臣讲董闲装饰妖丽,巧言取容,汉哀帝为其断袖的故事。他自己讲得乐不可支,两位大人面面相觑,只能陪笑。
    颐殊跽坐在他的身后,煮酒奉茶,她先看到我,又慌忙收回视线。
    兵部尚书齐朔道:“太子虽同意给权,兵马粮草如何说呀?国库空虚,钱从哪里来,从百姓的手里来吗?他给多少,他怎么给?张灵诲那个侄子对兵部尚书一职虎视眈眈,我是一点儿不敢犯错呀!张巧兵督军,他对王爷您苛待挑刺,我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呀。”
    户部侍郎晋嘉在旁接道:“前不久南边湔州遭受百年难遇的霜冻灾荒,王爷慷慨解囊,捐献银钱解救百姓燃眉之急。施粥之恩,湔州百姓都铭记于心,王爷此番有望出征,消息传来湔州民众是最高兴的,受灾流民都对于参军的积极性都很高。”
    谌辛焕看到我,“翡玉公子,不进来坐坐?”
    我刚往里踏进一步,他又转头问她:“倾倾,你想不想他参与?”
    “我……”她有些疑惑。
    齐朔奇道:“王爷,这些事怎么还过问您这外甥女,亲闺女都没有这么宠的吧?”
    他笑道:“诸位有所不知,我这外甥女自幼聪慧过人,本王能有今天的成就,多亏倾倾一番运筹帷幄,是睿顼王军队的大功臣。”
    她望着他,眉眼都灿烂如星辰,已然忘了刚才要说什么。
    -
    夜里,正坐在卧榻喝酒,她突然跑进来,爬到我腿上坐着。
    两条莹白的腿分开压在绒裘铺陈的榻上,我从她的膝盖摸进襦裙,顿了一下。
    裙子底下竟然什么都没穿。
    她是不是每次觉得对不起我就会这样?
    她捧起我的脸,迫使我仰面看着她。
    “覃翡玉……”柔软的唇瓣覆下,“为什么喝酒?”
    明知故问,明知故犯。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这么久了接吻还不知道换气。
    “好玩吗?”她恶狠狠照着锁骨咬下一口,小狐狸一样,我抱着她,任她咬。“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骗我去见谌晗?”
    以谌晗多疑的个性,一旦发现被骗,我就人头落地,葬身太子府。
    今天还用眼神挑逗了他,若被他知道是男子,更是削骨剜肉,千刀万剐。
    她听着这个名字瑟缩了一下,盈盈眼眸闪着水光。
    “不是,我是真的怕他。”
    把她放到榻上,裙子慢慢卷起,诱人的隐秘之地暴露无遗。
    娇喘吟哦回荡在房中,她眼里朦胧如纱,抬腰娇声要求再快一点。
    “谌晗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她把腿盘上来。
    什么?我闻之一顿,她又在搞什么。
    “谌晗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她又问了一遍。
    “活泼好动的,大概。”反正不是木头美人。
    “他会喜欢我吗,你觉得?”
    我低头看去,性器还在她身体里,交合处是如此鲜艳,红肿。
    “你要不低头看看,我们在做什么?”这女人,“问这个合适吗?”
    她被大力撞击弄得急喘了两下:“怎么不合适,这对我很重要。”
    我单手抱她坐起。
    含住她胸前娇嫩的一点,她身体猛地抖动厉害。
    跟一个男人干着这事讨论另一个男人,实属她做得出来。
    “你告诉我,”她扳正我的脑袋,咬唇,脸上浮现出小女儿家的羞赧,“他会不会喜欢我?本来的我,如果我也喜欢他……”
    先是谌辛焕,再是谌晗。
    她在比较什么,还是在玩,看自己魅力有多大?
    谌晗不像谌辛焕,谌辛焕要大业,可以把女人、感情放到最后。谌晗出生就在高位,跟他父亲一样生来享乐的,女人对他就是玩物,他要什么直接就上了。
    而且谌晗绝对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他的正妻刚刚小产,自尽,他还在朝秦暮楚,宴饮酣歌,不闻不问,无动于衷,像是提前打入冷宫。
    她可能喜欢他,只看外表,但是男人最看得懂男人是哪路货色。
    我把她翻过去跪好,从后面肏进去。
    -
    难得,她让我不要走,说今晚谌辛焕不会过来。我说今天必须回去。她说为什么,谌辛焕来我躲床底下就好。床底不是我家,床底不会凭空给我变出两张人脸皮具来。
    地室如寒冰冷窖,把床铺开,叁层被子,依旧冷得像冰窟。
    有人走下地室的楼梯,我警觉地翻起身,“清亮?”
    没有回答。脚步声还是在往这边过来。地室很隐蔽,不可能找到这里。
    但我还是保持高度警惕,绷紧神经。
    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走到我跟前,抱着胳膊,瑟瑟发抖,“这里怎么这么冷?”
    我打开被子,让她进来,帮着她胡乱脱掉外衣扔出去,抱住她给她暖热。
    她蜷缩成一团,把冰凉的手和脚都放在我身上。脸贴着我的胸膛,气息打在皮肤上。我的一生好像就这样过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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