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无大碍。”十二侧过身,神色如常。
    自与十二相识,她鲜少有感情波动,刚刚义无反顾挡在她身前,眉目狠厉,便已经是任薇所见过她最急切的模样。
    当初莫如寺初见,十二也是鲜血淋漓,却还是强撑着拦住了她。
    这人似乎无论受多重的伤,都会做出一副无伤大雅的模样。
    “我不相信。”说着,任薇支起身子便去抓她的手臂,然而只是轻轻碰上,十二就下意识地瑟缩抽动了一下,唇色更是一瞬变得苍白。
    沉兰在一旁看着,趁十二不备,抬手便擒住了十二的后颈,将她如云乌发撩开,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你竟然还能活着找到这里来……”
    自穿书以来,任薇自己受过的伤不计其数,久而久之,也麻木了几分,但看着眼前的景象,仍禁不住红了眼眶。
    十二身形消瘦,整个后背几乎全然被黏腻的鲜血覆盖,焦黑狰狞的伤口从肩头横亘到腰下,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着与衣衫粘连在一起,仍有血水不断渗出,堆积在腰间,凝成了一片粗粝的痂。
    而这只是她背上最为显眼的一道伤。
    “你到底伤得有多重?”
    任薇看着她,声音发颤,抬起手,却根本不知道能触碰哪里。
    见她要哭,十二想转过身将后背遮挡起来,又挣不开沉兰的钳制,只能垂着头低声道:“并不致命。”
    “这还不致命?”沉兰目光自她们二人间打转,摇着头,“小姑娘,不是我吓你,旧伤迭新伤,你要是再折腾一会,恐怕她见到的就是你的尸体了。”
    此言一出,十二也无法再反驳,干脆紧抿着唇不吭声。
    浮兰叹了口气,抬手自十二额前拂过,手心温暖干燥,带起些微光芒。
    “你想必也是蓄青所伤。”
    待这老者的手放下,十二明显感觉到一股淡淡的凉意自眉心散开,极大地减轻了身上伤口的灼烧感。
    “是,我昨日发觉宜君失踪,途中与他打了个照面,便受了些伤。”
    十二朝浮兰拱手道谢,提及与蓄青的打斗,也只是面不改色地一笔带过。
    正如蓄青所说的,这个世界是虚假的。没有人比任薇更清楚这一点,甚至对她而言,这里只是应急避险的一个插曲。她不是真正的姜宜君,也不是为了找到所谓母亲,对十二更不是毫无保留。
    放在现代,她最多也不过是个三四年级的小学生,身子骨都还未抽条,皮肉也单薄。而就是这样纤弱的身体,扛着一身伤苦寻了一日,最终找了过来。
    可为什么?非亲非故,只是为了一个相识不久的女孩,十二怎么能做到这种程度?
    浮兰为十二包扎时,任薇眼也不眨,越是看,心中越是酸涩。与此同时,浓重的愧疚与疑虑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博弈,交替登顶。
    来自画雨楼这样的江湖组织,十二在她面前却宛如一张白纸,单纯又包容,对她所说的话深信不疑。
    是另有所图吗?
    难道是将她算做计划中的一环?
    ……
    想得再多,一看见十二毫无血色的脸,还是愧疚占了上风。
    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任薇不敢放纵自己沉溺在感性中,更不愿承认她的心软,只能劝慰自己,这是因为十二还是个如此年幼的孩子,她作为成年人于心不忍,这才动摇。
    这么想着,眼睫却是早已润湿。
    不同于日后的炼毒高手,此时的沉兰还是个医修,自芥子囊中取出的也都是些药丸。她挑挑拣拣,从中选出几枚碾碎,撒在了十二的伤口上。
    惊人的是,几息之间,原本源源渗出的鲜血当即止住,骇人的血口也肉眼可见地开始愈合。而药效如此迅猛的代价便是强烈的痛楚,即便十二牢牢咬住牙关,仍抑制不住地从喉间溢出几声短促的痛哼,紧握着的指节更是用力到泛白。
    终于结束包扎时,她额前的发丝都已经汗湿。
    浮兰则是站起身,轻轻抚了抚任薇的发顶,“你们还有话要说吧,我与沉兰在会在外守候,不必担忧。”
    待她们离去,破旧的房屋中便只剩两个满身是伤的孩子,安静到空气都凝固。任薇脑子里本该有很多想问的话,可临到嘴边,只干巴巴地冒出来一句: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十二的回答同样简洁:“画雨楼有秘法,可以香寻人。”
    “那——你又是怎么从那和尚手下逃脱的?”
    “碰巧有人出现,趁他怔愣,我先是躲了起来,随后借机逃出姜府。”
    语毕,二人再次陷入了相顾无言的境地。
    又过了良久,反倒是十二先开了口,“宜君,对不起,是我的错。”
    任薇抬起头,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心中生出几分莫名的紧张。
    “我的任务是临摹下完整的分魂阵,初时我便知晓其中危险,却还是将你卷入,这才让你身陷险境。”
    十二向来恬淡柔和的眉眼间透着哀伤,“是我害了你。”
    任薇怔住了。
    一路走来,她利用了不少人,其中书琼与宗照锦也算得上无辜。可大约是他们本就处于上层,生来便有移山填海之力,从不需要为生存而苦恼,拥有着丰厚的维持高尚品德的资本。对他们来说,善良毫不费力,也并不珍贵。
    可对有些人来说,善良可能会致命。
    她是如此,十二亦是如此。
    她一介凡人,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牺牲是必不可少的。她既做好了流血的打算,也没指望再保留自己人性中善良的一面。
    时至今日,任薇早已习惯了不择手段步步为营,即便刚刚因十二的伤势而短暂地产生了动摇和内疚,她下意识的反应仍是压制。
    时刻游走在生死边缘,她承担不起感性的代价。
    因而在听到十二的话后,任薇反而有了逃避的冲动。就像是早已沉浸在黑暗中,她不敢渴望光明,更不敢伸手去触碰。
    她不明白,为什么受尽苦楚,十二依旧保持着近乎天真的赤诚。
    “你不是杀手吗?”
    似是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十二摸不着头脑,只能愣愣道:“我又不是要杀你。”
    “不杀我,就要这样保护我吗?”任薇抱着腿靠坐在床边,将头搁在膝盖上,侧过脸看向她,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还是说,哪怕不是我,任何一个人你都会尽力保护?”
    堵塞的思绪突然被打通,十二张了张嘴,却是特意扭过头不去看她,“不是,我只是不想你受伤。”
    “不是谁都可以……”这句话她说得极轻,任薇却还是听清了。
    “为什么?就因为在莫如寺我曾帮过你?”
    可那时与其说是救她,不如说是任薇为了自保的无奈之举。
    这些话并不能增加十二对她的信任,甚至可能会起到反作用。心中的红灯闪个不停,理智阻止着她继续,可积压已久的,惊涛骇浪般的感情却汹涌着漫出,让任薇控制不住地开口。
    她昂着头,语气近乎于咄咄逼人,“如果我其实并不是为了救你呢?”
    自从被盛骄利用亲手杀死了书中女主后,任薇像是失去了交付真心的能力。这一直是她竭力避开的沉疴,而此刻,她既是在追问十二,也是在逼迫自己面对。
    她真的不懂。
    无论是任娇娇、肖敏敏、武招财还是十二,她都自诩并未付出多少真情,可为什么?为什么她们依旧相信她,甚至于愿意保护她?
    任薇想不明白。
    她看似善于玩弄人心,在面对这样无所图的真挚感情时,却像是个笨拙的孩子,信心全无。
    “宜君,论迹不论心,我从来没有把你想象成一个无私的人。”
    方才还躲着她,现在反倒是主动靠近了,十二一手托着任薇的脸,一手轻轻为她擦去了眼角的泪,“在我记忆中,除了母亲,我从未有过亲近之人,日复一日,如行尸走肉。因为你,我才有了牵挂,才有了活着的感觉。”
    “与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她凑得很近,与任薇额头相抵,“你很好。”
    “我不想你受伤,保护你,都只是因为你很好。”
    你很好。
    曾经她也是这样告诉肖敏敏,这样安抚的话语,现在又被十二用在了她的身上。
    血气裹杂着淡淡清苦药香,漫上她的鼻尖,刺激得任薇想要流泪。直至此刻,她才终于感觉到那些被刻意忽略的感情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十二环抱住她,轻拍着她的后背,“现在好些了吗?”
    任薇忽地有些赧然。她芯子实际上是个成年人,却还要个小学生来安慰自己,实在是难为情。
    “十二,谢谢你。”
    她乌睫上还挂着泪,此时忍俊不禁,又哭又笑,看起来颇有几分滑稽,可怜又可爱。
    十二摇了摇头,又将她抱紧了几分,不让她看到自己同样泛红的双眼。
    破败的小屋里,两个女孩相互依偎着,不再言语。
    下巴搁在十二的肩头,任薇稍微侧过脸,一枚小指大小的暗红胎记闯入了她的视线。
    思及此前武招财与姜州鸣认亲时的对话,一道灵光闪过,任薇脑中乍然浮现出令她心潮澎湃的推测——
    或许,十二就是她日后所认识的那个武招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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