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您好些了吗?」千代堆着发自内心关爱的笑顏热情的问。
    能在这种时刻与活力四射、青春洋溢的千代见面,道隆的笑容也不知不觉被千代砌了起来。
    「看到你还愿意告假探望我这老相偺,让我好感动啊!」
    「这是应该的呀!主公,您平时待我如己出,能予您笑容是我的荣幸。」千代膝行靠前,定格于道隆床榻之缘,清澈如山中深泉的瞳孔迎着道隆喜悦的病容。
    「岁月不饶人喔!转眼间,你已长得这般亭亭玉立了。」他揉着千代的头顶,亲暱的像对自己亲生女儿说话一样,「来,千代,再像以前一样,坐在我的腿上吧!」
    千代害臊的抬眼瞄了道隆一眼,不好意思的道:「我怕现在的我太重了。」
    道隆听闻千代的顾虑,放开束缚大笑了几声,好笑地掐了她润滑弹性的脸颊,道:「不要紧的,快点上来。」
    苍白里的一抹曙光,他的盛情千代难却。
    千代小心翼翼放轻力道的坐上道隆盘起的大腿,彷彿回到两人初遇的时候。望着千代乌黑柔顺的发丝,以及融合着青涩与成熟的脸孔,他情不自禁的道:「小不点再不是小不点了。」
    他眼神中经歷病魔的沧桑,是他笑靨下的黑暗。千代回到当年似的伸手环抱住道隆,在他的怀中磨蹭、撒娇着。
    「主公,您要好好休养身子,好好保重,皇后娘娘都相当担心着您呢!」
    「让儿女操烦委实罪过呢!」道隆不自觉的扬展苦涩的嘴角。
    「才不罪过哩!您知道吗?清少纳言给我起了个叫猫君的小名,您也能这样称呼我吗?」千代如小猫般向道隆讨着疼爱。
    此景与言语令他回忆起上次家庭聚会时的命妇之君与把松君逗得开怀大笑的猫之扇,一股甜意涌上喉结,「猫君,挺适合的呀!猫君、猫君……」
    反覆念诵着这个小号,道隆不由自主的解颐而笑,眼角的泪水也顺势滑落……
    千代隐隐约约能从他的怀中窥得一丝端倪,却不加言明,继续让他享受自己的撒娇可爱。
    「不知为何,每次只要看到猫君,心情都会拨云见日……」他深吸一口气,为的是消弭抽噎声与浓厚的鼻音。
    「猫君也爱主公。」千代低着感性的嗓子说。
    倏地,道隆问起了他最关切,同样也是家族大事,他徵求且试探千代的意见、想法:「千代,你愿意作我的儿媳吗?」
    敏感的词字睁大了千代的双目,这是在替伊周徵婚吗?的确令人难为情。她面临好多层问题,一是自己对伊周的真心如何,二是该如何化为言语转达。
    道隆明白此为尷尬的问题,非得以轻易应允的决定。
    于是,他向站在妻户附近的伊周摇摇手,道:「伊周,过来我这里。」
    伊周依父言来到道隆的床头边端端正正的坐下,他的举止气度越来越有内大臣的风范,稳重可靠。
    道隆回忆着过往,试着将影像组织成文字,「还记得当初雪子离开二条宫的那一晚,我狠狠的责罚你吗?」
    「嗯…记得。」伊周頜之,老实说,那一夜的重点好像不在那场责罚上。
    「那次的责罚,我是打给源大纳言家的人看的。这事没和你说是为父的错。」
    伊周摇摇头,认真的注视道隆的愧疚,「父君,那一晚,是我脱胎换骨的契机,没有那一晚,我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他衝着千代一笑,因为那一夜,让他澈澈底底爱上千代。
    千代也深深体会到那次事件之后,伊周对自己的情感有莫大的转变。她害羞的哂笑着。
    道隆注意到底下火热的化学反应,连忙拉过两人的手,任重道远的道:「既然这样……」他把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语重心长的说:「千代,我们伊周就劳烦你关照了。虽然他任性了点儿、幼稚了点儿、爱哭了点儿,你可千万别嫌弃。」
    「咦?」千代惊讶的抬头,道隆消瘦却俊美无儔的面目写满着慈祥和蔼。
    「是的,主公。」千代毫无犹豫的点头,她的手紧紧握牢掌心下比自己大点儿的另一隻手。
    「如果你这般答应,那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道隆满意的笑道。一语之出,是两人的悸动。
    傍晚,伊周乘车送千代回宫,道隆卧病看起来并不严重,不过如此情况令千代回忆起藤原道长于清水寺的肝胆之言,不由得为道隆担心了起来。
    她告诉伊周:「伊周,你得对大纳言道长有所提防,他有抢夺关白的野心,虽然我不知道他会採取何种方式。总之,你要小心一点,尤其是主公患病期间。别给他趁虚而入的机会。」
    千代的一席话使伊周惊诧不已,此类话岂会从千代这种女孩的口中说出,同时亦对其言感到疑惑,「阿叔?他有夺位之志?」他思忖着千代的言语,仍理不出道长有何不对之处。
    千代也知道未有事发,伊周是不会轻易起疑的,她悉心劝着:「哎呀,反正你就多留心一点,多一分准备,少一分灾祸。」
    在此同时~
    「认真点儿,叫你把这些书唸完,不要心不甘情不愿的!」
    「我又不是兄长,我为何非得这样?我天生唸不好书啊!」
    藤原道长仔细的回想着过往……
    十五岁的道长坐在桌几前,饱受煎熬、恶狠狠的瞪着眼前高高在上的那人。
    「我藤原兼家堂堂的右大臣关白,可不希望子嗣不学无术。道长,你是为父的么子,对你寄予厚望你可得明白。」兼家毫不以平等的视线看着道长,眼神尽是严厉。
    道长听了相当不服气,他咕噥着:「反正,在怎样也读不赢兄长,在劝学院里名次总是得从后边开始数。」
    兼家双手叉腰,瞇起不以为然的双眼,「你是为父最疼爱的侧室所出,我对你的期望,远比道隆还来的高。我要你赢过他。为父不怎么关切,他就自己奋发图强;而为父如此栽培,你却如此不知感恩。」言毕,藏在身后的藤条即自背后如刀影拂啸而出,直竖竖的打在道长的背上……
    「呜…父亲我错了,再也不敢了……」道长发出一丝呻吟的求饶,那痛楚可是漫延在一整个后背。
    「既然知错,那就赶快给我念,别满口诌话,没有背好,今晚也就不要睡了!」兼家以鼻孔出了一口气,随即瞄一眼对方,背之而离。
    就这样,道长日以继夜、焚膏继晷的苦读,他不晓得未来的方向,十分单纯的苦读着……
    「阿叔,你为什么要读书读的这么辛苦?」约莫才六岁,还绑着双股狐狸尾巴似的马尾伊周斜着脑袋,不太能理解大人世界的模样。道长本打算随意应付这小姪子,不料伊周为了逗他答话,调皮的爬上道长曲在桌前的身躯,玩弄着他的头发、衣领……
    「吼……」道长倒有些被吵的耐不住性子,再加上父亲施加的压力与愤怒无处宣洩,他大力的摔开墨笔。
    道长低下头来准备一把抓起这小不点,孰料才一低头,伊周便极力的凝着整齐修长的眉,两颗大死人不偿命的双眼闪烁着无辜的亮光,他以四十五度角向上凝视道长,那比女孩子更美丽,更惹人怜爱的神情反而教他不忍责备。
    「唉呀!算了算了……」道长晃了晃头,欲摆脱伊周的可爱攻势,不过看着伊周这如此讨人喜欢的小娃儿,他的满腹牢骚在此时禁不住的倾泻。
    他瞄了伊周,叹了口气后说:「阿叔也不知道……」
    「那阿叔喜欢读书吗?」伊周见道长回他的话了,连忙把握机会继续问下去。
    「这…」道长有些语迟,他的确是不喜欢的,故这般答道:「不大喜欢。那么小千代呢?」
    伊周听到道长的问话,他童顏言语,天真直白的说:「喜欢!小千代最喜欢母君教小千代读诗了!每次只要小千代背好一首诗,母君就会说小千代好棒!」他说着说着还手舞足蹈起来。
    「而且阿叔,母君总是跟小千代说“读书是为了以后的幸福日子,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小千代要为了以后而加油,阿叔也要加油喔!」伊周露出积极且幸福的笑容,那明媚光彩的灿烂彷彿冬日的暖阳照入道长原本乌云密佈的心灵。
    道长的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他的手指在伊周的发间摩挲着,伊周则是闭上灵眸,一脸享受的如同小宠物般任自己搔着玩着。
    「对呀!父亲会对自己这般严厉,或许就是有意选定自己为关白的继承人。所以自己比兄长道隆和道赖付出多一点也是应该、也是值得的……」
    道长便一直对此信念深信不疑,就算兼家将道隆擢拔为内大臣的那一刻,他都还自我安慰着那只是父亲打算给自己的磨练而已……
    直到兼家剃度出家的那一天,上书将关白传位给道隆的那一刻……
    「父亲,为什么关白之位不是传袭给我?」道长无比忿恨的质问。
    但见年迈的兼家睁开佈满皱纹的眼皮,虽然如此,他的嗓音依旧宏亮:「道隆的性格,比你还适合管理这偌大朝野,这黎明天下。我太低估了道隆的能力,他不用我教,竟表现的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是治理天下的良材,加上你的年纪尚轻,还有待歷练。」
    这句话深深刺痛着道长的心,事到如今仍会一点一点的抽痛,明明自己付出大把青春,将一切投注在心目中那至高无上的地位。但现在兼家却以这理由回覆他十几二十年来的奋斗,他不甘心,他憎恨,他发誓要夺回这多年刻苦努力应有的报偿。
    「兄长,对不住了。」
    一名小童端着补品来到二条宫。大家自然要探问小童的来意,他表示:「大纳言之君听闻殿公身子不适,故送来补品予殿公进补,望其保重。」
    道隆頷之,他是一个容易感动的人:「道长便是体贴呀!」
    并令人郑重收下,给予小童不少的犒赏,小巧的粉嫩颈项掛满各类赏赐,还挺辛苦的,道是甜蜜的负荷。
    当晚,道隆便倒在床上不停抽搐也不得言语,无奈子时之夜,大伙儿无不睡下了,贵子为了让道隆好好休息,自寝屋搬出,自动挪至隔壁房间。他颤动的头乾巴巴的转向妻户外的一轮明月,二条宫陷入绝望的寧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星辰落下几度?旁观多少日落?
    晨初的再会竟成诀别。这一度,藤原道隆带着苍白且遗憾的面容静悄悄地薨逝,得年四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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