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血系 44. 日落
《xonline》（version3.4）
44.日落
身为游戏里的老前辈，四大小攻之一，纹小刀的号召力非常高，只消一个早上便把形形色色的玩家都拉过来。他派人四处传播「大家一起挑战全游戏最牢固的垃圾场吧！」的广告，连独行侠玩家也被吸引过来一探究竟。
垃圾场的存在是向玩家警告：不善待ai，等同于将他们推入地狱。故此，垃圾场刻意设在商店街十字路口，让所有玩家都看得清楚分明。
正因这优越的地理位置，现场容纳了上百人。
青半跪在藤笼里，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左瞄右瞄，头顶的白色大兔耳像直升机的叶般转来转去。他是《xonline》最初始的随行员，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玩家聚集在垃圾场旁边。
有部份人像纹小刀那样，是出于情谊或同情心而帮助；有更多人是单纯凑个热闹，可以的话就帮个小忙，炒热气氛。无论是哪种人，他们都愿意献上自己的财產。
当金黄色的大声公被送进牢笼后，青马上把大声公放到嘴边，用阳光式的笑容大叫：「多谢大家！多谢喔！啾啾啾──！我要自我介绍，我叫青，我是攻！」
通过大声公，再配合放置在笼外的大喇叭，青的叫喊传遍了内区地域，声量之大，让在场的人都忍不住掩着耳朵，同时勾起一个个笑容。
「你很吵欸！」
「进了垃圾场还这么有精神，他应该是第一个吧。」
喇叭旁边摆放了小型接收器，让大眾的话语可以直接传达到青脚边的播放器，彻底解决了沟通问题。
不习惯出现在大眾前的秦天遥也稍微放松。哪怕环境再恶劣，青都绝不低头，永远面向光明，任何人只要跟他相处过都会被他吸引。
现在有这么多人，也许，真的能把青救出来……
纹小刀跟秦天遥商量过后，便向大家讲解他们的策略。
垃圾场的蔓藤是往内生长的，它们会互相交织，越来越密。等到今天日落时份，蔓藤就会缠住青的四肢。那个时候，别说是把装备送进去，就连伸手也十分困难。
根据一名曾经试图破坏垃圾场的玩家指出，攻击蔓藤不但无效，甚至会促使植物进一步成长，造成反效果，所以他们决定从内部防御着手。
「……垃圾场的时限是三天。三天过去后，蔓藤会快速枯死，笼子会消失。如果ai能撑过这三天，他也许可以从笼里走出来。希望大家能捐出各种防具和药水，技能晶片也行，不需要太多。」
站在场中央的纹小刀说完后，马上有人捐出药水，丢进牢边的大箱子里。不过也有人举手提问。
「喂──ai在第三天会死，真的是因为被这些触手植物弄死的吗？我猜啊，ai可能是『留在垃圾场的范围，第三天就会死掉』啊。」
「我赞同。我怀疑ai是被工程师设定成『在垃圾场里，无论受伤与否，都会死亡』。我们给他恢復药和防具，就算他在里面毫发无损，也不代表三天后就没事。」
救援行动还没开始便意见分歧了？
身为主人的秦天遥厉色扫望眾人，声调冰冷而理性：「垃圾场如何运作，ai如何死亡，相信除了游戏相关开发人员之外谁都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我们才会聚集到这儿来，商量怎么去解决。
「你们的猜测，我当然想过。也许我们打破垃圾场，把青救出来，他还是会在三天后死亡。
「但是……也有可能，熬过这三天就没事了。我们赌的是这个可能性。」
这番话情理兼顾，把多馀的疑虑通通消弭，大家都认同了。
这是一场实验，更是赌博。
转眼间，箱里堆满了充足的药水与种子，秦天遥从中挑选防御力最高的衣物和对应的技能晶片。
「哈哈……你真够眼光！那条围巾正是我的。」四大小攻之一的优格骄傲地指着那条金光灿灿的围巾。
「我的强力兔耳也被选中呢！哼！」四大小受之一的兔兔也抢着说。
「啊，找人来个面具吧？第三天触手会缠住整张脸。」
「再补个眼罩和口罩啊。」
下午，斜照的太阳并不猛烈。秦天遥找了一个较大的缺口，把东西全部送入牢内。青把强力护身装备全数穿好，既戴手套又戴面罩的，全身无一处皮肤外露，眼前也掛着塑胶眼罩，看起来很像个蒙面大变态。
「哇……好热啊，热死人啦！」青的叫声有些可怜，但现在才是真正的开始。
秦天遥低声说：「现在你装上道具操纵晶片，看看能否控制那些植物。」
青依言办事，技能栏显示他的道具操纵技能已经高达lv10，这是他数年来的成果。他集中精神向包围着他的牢笼施展技能，但蔓藤丁点儿反应也欠奉。
这个结果教人失望，却在意料之中。
「现在，用万能剪刀剪开距离你最远的蔓藤。」
万能剪刀的本质是消耗性道具：第一剪，足以破开万物；第二剪，可以切断钢根；第三剪，可以绞碎塑胶；之后就会变回普通的剪刀了。
万能剪刀是全游戏最强劲的道具之一，如果连它都不能剪开牢笼，其他武器试了也是徒劳。
青双手握着万能剪刀，战战兢兢地跨到笼边，挑了一根较幼的蔓藤，用力剪下去。
断了。
落地的那一刻，牢外每个人都瞠大了双眼。
断的是万能剪刀，毫发无损的是蔓藤。被笑称为全游戏的最强武器，居然也断成一块块碎片。
受到攻击的蔓藤突然蠕动，青暗道不妙，还没闪开，藤条已冷不防地往内鞭打到青的身上，银色盔甲瞬间破裂，穿在内的金缕衣也被割出一道缝。
这轻轻的攻击，竟无视了防具的力量，直接令青流血。
蔓藤蠢蠢欲动，一根根的绿色往内部靠近，硬生生将青迫回垃圾场正中间。
情况太棘手了。在场的玩家逐渐明白过来：这个神造的垃圾场完全无视了武器、道具、技能的强与弱。
大家心里已有答案，但没有人敢说出口。
「青，马上装备双倍技能晶片。」
在现场，只剩秦天遥一人并不放弃。他整个人贴到笼子前，血红了双眼，恨不得能衝进去。纹小刀不知道该不该阻止，最后还是没吭声。
「发动技能，拔除那些刺。」
青首先发动潜在技能反攻，进入绝对不会受伤的无敌状态，然后使用双倍技能。现在的他，成了双倍的无敌，无敌中的无敌，千百个人一起扑上来他也不会受伤。
他挑了一根最明显的刺，虎指用力拗。
拗、拗、拗，拗拗拗拗拗──
拗不动。
他踮了踮脚，灵巧地闪过在头顶滑过的藤枝，再伸出一脚踢向那根刺。
那根刺终于动了，高速地往上爆开，化作一根巨针、细箭。
它冷不防地刺入青的左小腿，从后穿出。然后化作一条毒蛇，突然拐弯，继续贯穿青并未受伤的右小腿，将青的左右两脚完全封锁。
「青……青──！」
就像触怒了最伟大的天神，犯下不可饶恕的罪，顶着红色假发的男孩子瞬间被一根根绿色的物体包裹住，顿时丧失所有战斗力。方才的那绿色箭矢像蜈蚣般徐徐挪动，一步步侵蚀他的小腿，鑽出一个个小洞；青的双脚完全瘫痪，无法自控地跪地，身下已成一片血色。
他勉强剥走眼罩与面具，露出来的脸庞是死白色，嘴唇至下巴早已渗满鲜艳的红。
垃圾场的植物还在动。绿与红，无休止地扩散着。
「管理员！你出来！出来！你出来！」
秦天遥失控地拍打笼身，但蔓藤荆棘的攻势有增无减。又有一条巨大的绿色缠上男孩，将男孩的肚子破出血肉模糊的缺口。
男孩吐出更多鲜血，他拚命压抑着鸣泣，把声音强吞下肚。他的眼神甚为涣散，不復刚才的明亮。
「管理员！管理员，你出来！我知道你在看着！」
秦天遥反覆高呼世界的管理者，发狂地拍打牢笼。
「够了！冷静点！」纹小刀从后架住他，对青大叫，「捡起药水来用！紫色那瓶可以止痛和回復体力！」
青的意识集中了点，脚边数十瓶药水横躺着，彷如经歷了一场地震。他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弯下腰，随手捡起紫色药水，跟血一同灌下；几秒后，他的脸色有些好转，皱起眉再喝另一瓶，这才有力气提高手，把嘴边的血抹去。
如是者，他花了好几分鐘喝掉六瓶药水，身体状况大有改善。双脚还是动不了，但伤口不再出血，双手的动作灵敏多了。他抓起地上的大声公，在这样的场合，他竟然向大家拋出甜丝丝的笑容。
「大家……辛苦囉。嘿嘿，对不起，白费了许多时间。」
在场的玩家无一离开。经过这阵子的相处，他们都被青的魅力所吸引；要拋弃青，大家都办不到。但是，场中无人狂妄到大喊「不要放弃」。
大家都明白。他们没有能力救青。
「回去吧……我不想大家看到我这个样子。我啊……我要在大家心中留下很攻的印象喔。」
被团团捆绑着的男孩露齿一笑，药水洗走了血跡，让他成功露出一排漂亮的白牙，创造出最美的笑容。有些人明白他的心思，悲哀地搭上友人的手，无声离席。
纹小刀不甘地转身，面向留在十字路口的群眾，沉下嗓子说：「大家听我说，回去吧。今天、明天都不要来这里。」
「可是……！」
「你喜欢这样？一群人观看这孩子的死刑？」
这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提案者正式宣佈拯救行动失败。人群噘着唇，慢慢瓦解了。从高空俯瞰，原本集结成饼状的玩家，现在分裂成一颗颗圆点，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慢慢散去。走到百米之远还不够，一定得走到看不见垃圾场的地方，看不到那场残酷刑罚的地方。
「喂，小南。」
在南边的街道，兔兔悄悄跑到一个身穿灰色大斗篷的少年旁边。这少年从一开始就在场，他没有说过半句话，没有献出任何物品，仅安静地、不惹人注意地观看全程。
兔兔曾听闻南祐祈跟管理员有些交流，忍不住上前打探。
「小南，你跟gm很熟吧？」
「完全没有。」
「啊勒，gm为什么要创造那个变态垃圾场？你知不知道？」
南祐祈低着头往前走，本想用密语，但又觉得用密语讲神的坏话太笨，乾脆放声回答：「当然是为了实验。」
「实验？」
「大概是一个恶劣到无以復加的人，为了自己的私慾而进行实验吧？也可能，整个垃圾场都是纯粹耍人。」
兔兔耸耸肩，不再多谈。
天色渐红。抬头望天，才发觉大家劳心劳力了好久，现在已经日落了。相比起明媚灿烂的日出，这个世界的日落好像末日的顏色，把人们的希望无情地夺走。
天红了，地红了，人与物都变成化不开的血红。万物只剩下红的色彩，红的轮廓。
惟独是垃圾场，那种噬食生命的暗绿清晰地刻划在眼前，任谁都无法涂污。
青望向牢外，轻声说：「……纹小刀大哥喔，把喇叭关掉，你也走吧。」
纹小刀斜瞄颓在地上的黑色玩家，说：「喇叭留着吧，传短讯不方便。」
「短讯就好了，有些话只想跟他聊……嘿嘿。」
纹小刀沉下脸，把喇叭关掉。若不是他自以为是的提议，就不会害大家空欢喜一场了。
但道歉没有意义，只不过是让自己心里痛快些。纹小刀挫败地吸了一口气，没有向秦天遥多讲，大踏步离开垃圾场。
繁华热闹的落日商店街只剩下两个人了：牢外的秦天遥，以及牢内的青。
或许是太阳西下，蔓藤也暂时丧失了精力，为他们留下谈话的时间。青默不作声，视线没有从牢外的黑色男生移开，看着对方泪流不止。青缓慢地推动脑内的齿轮：去年他被病毒入侵的时候，大魔王是不是也这样哭过？
等待了五分鐘，青才发出短讯。
「喂，哭够了吧？我有遗言要跟你说。」
那敏感的两隻字触动了秦天遥的神经，他连忙抬头大叫：「不要！你不会死！」
青看着对方激动地动唇，特地用俏皮可爱的声音发言：「遥大魔王，我听不到你说什么，给我发讯重新再说一遍啊。」
秦天遥打开短讯功能，却无法再像激动地大叫了。
青很快会死。那死状，会比去年更加悽惨。
「喂喂，认真听我讲，你没有害死我，你不用自责的。」青还是笑着，好像疼痛从未降临在他身上，「你想想，我早在一年前就死了，只是你復活了我。你是救我的人喔。」
「不，我什么都做不到，我救不了你……」
「遥……」
「我復活你，不是要你活了几天又死去！」
「不是几天，是两个月。在这段日子里，我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呢，虽然没有跟多少男人上床，有些遗憾啦，哈哈……」
秦天遥无法笑出来。纵使这一切不是他的错，也不代表他能快快活活地看着青离去。
「遥，当我不在之后，你回去找希洛祈吧。」
全然没料到这个时间点会听到第三人的名字，秦天遥霎时间反应不来，尔后才摇头否定：「你怎么提起他了？我不会爱他，我只有你一个！」
「我知道啊。嘻嘻，经过这件事，我知道你最最最爱的人是我，情觴之鐲永远脱不下，一生一世都会这样。」
早已摸清他的反驳了，青像个大学者般微微点头，彷彿知晓世间所有的知识，了解人类所有的难题。
「遥啊，一个小受死了老公不代表他不能关心其他人吧？」
「我绝对不会找其他人取代你──」
「我不是说你要像希洛祈那样，特地找个不爱的人来爱，我更不是要你忘记我，我绝对不会说出那种笨蛋言论！只是啊……」青深深呼吸，然后咧出太阳般的无敌笑容，「即使你没有我，你还有其他人啊。」
秦天遥全身一凛。
「你想想，你还有那个很想跟你和好的笨爸爸，纹小刀也是会全心全意帮助你的朋友，还有又蠢又钝的希洛祈……」
「有他们又怎样？他们没一个能取代你！」
「唉……我就说啊，我不要被任何人取代。可是啊，你的人生并不是只有我一个喔。在你玩《xonline》前的十几年，你还是正正常常地过日子的吧？」
秦天遥咬着牙聆听，他知道青想说什么，他明白青要说什么，青的话永远正确无误，无人能反驳。
「在《xonline》里，我也没有整天跟你黏在床上那么变态啊。我会跟你分开行动。你不是没有我就活不下去的。」
理智上，他全都明白。
情感上，他难以接受。
不能攻击这绿色怪物，而纯粹的情感发洩也被青绕了个大圈子制止。他抓紧衣领，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
那个承受着痛苦的孩子，却继续用笑容去安慰他，指引他未来的方向。
「还有喔，在我中毒死掉后的那些日子里，你不是重新玩《xonline》吗？你盗用了我的外型，陪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是希洛祈，对吧？虽然他是无可救药的笨蛋，不过他对你的感情是真实的，是吧？」
「不要谈我的事！现在你出事了，是你出事了！你不要安慰我……我……我不想听！」
「嘿嘿……但是我不想像乌鸦一样乱叫喊痛啊，如果我说我很痛苦、快要死了，就好像我下一秒真的会死啊。」
青一如往常地说出极具风格的见解。感觉到垃圾场又慢慢地移动，他利用道具操控技能把药水都捡过来，先喝掉一瓶，其馀的塞进衣服里。润过喉咙后，他的话音更加清晰，咬字更加分明。
「我也不想这么说啦，但是喔，你很快就要失去我了。」
「我不要！」
「你一定会失去我的，未来那段时间里，你会很憔悴，应该会维持一段时间吧？但是憔悴之后，你要找希洛祈……不，我死了之后，你就要找希洛祈，否则你会失去他。」
「够了，我不想听！」
秦天遥掩住耳朵。但是青坚定的话，还是通过文字短讯，实实在在地浮现在他眼前。
「你会失去我的。你希望以后再失去希洛祈这位朋友吗？你得听我的话去做！如果连我的遗言都不听，你……你就当总受吧！」
秦天遥把讯息关掉，新的讯息又再出现。
「好啦，我的话说完了，你走吧，否则我会直接把头撞向这些触手怪身上！」
青要赶他走了？秦天遥擦走眼泪，在湿糊糊的视野里，那个娇小但永远像太阳的男孩歪歪头，还真作势要让脑门直砸到尖刺上。他知道，青不会随意拿这种事开玩笑，如果不听话，青真的能干下去。
无力感深深包围着牢外的少年。很想反抗，很想让青逃出，但他连减轻自身痛苦的能力都没有。
「还是不走？我撞啦──」
「……我走，我现在就走。」
这是秦天遥唯一的回应，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办到的事。
「我会找希洛……我也会跟爸联络。我……你说的，我全都会做……」
说完这最后的一句话后，秦天遥背向青，快步往前走。然后，他在距离垃圾场数十米之外下线，带着落日之红的身体渐渐透明化，最终不留下半点尘埃。
青朝着离开的人挥手告别，直至他意识到这个空间只剩下他一人，脸上的笑容终于无法维持下去，跟手一同垂下来。
红色的落日，是审判的象徵，破解真相的时刻。
青疲累地吐出一口气，在这个看不见任何人的空间发话。
「神，出来啊。你应该一直都在看着吧。」
「嘻嘻──！你真不愧是我最钟爱的第1号ai啊！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在呀？」
「不知道，乱猜的。」
在垃圾场斜对面的鐘楼上，一个人影凭空现身，游戏世界的神终于露面了。到底他是刚刚到场呢，还是把所有玩家的呼喊都听进耳里，听出耳油，却掠在一旁，不加理会？
青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早就知道，所谓「遵照皇帝战的约定，青必须送入垃圾场」完全是狗屁。早在秦天遥站出来反抗前，他便跟神进行过激烈的辩论。
希洛祈只是要青消失在视线范围而已，这要求仅限于「视觉」。换言之，青可以跟希洛祈说耳语，可以触摸希洛祈，只要青在希洛祈附近变成透明人，或者每次出场就把希洛祈痛扁成瞎子即可。
但神执意要他死，他就遵照神的意思，乖乖受死了。
一切都是为了实验，实验是为了菲小飞。青也很喜欢菲小飞，所以青不介意死。
他在一年前早该死去了。现在的《xonline》没有任何旧型ai，他的年代早已过去。
青早已看破自己身为末落ai，最终会被遗弃的宿命。但是这一两天，秦天遥的日夜相伴，眾玩家的倾力帮助，以及希洛祈心境上的突变，让他质疑跟着神的话做，会否带来好结局。
「神吶，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哎呀？请说请说！」
游戏管理员摆出「有请」的绅士手势，态度如往常那样轻佻散漫，完全没有「神」或「管理者」的气质。
青就像最忠实的信徒，不管背脊的绿色兴奋地鑽动着，他双手合十，诚恳地仰望那至高无上的存在：「你认为ai有存在价值吗？」
「嗯？当然有啊！你们全是我最最最珍贵的孩子呢！」
「是珍贵的实验品孩子？」
「哎呀，我不是这么绝情的人啊！实验品会分为成功品和失败品，在我眼里，你们没有任何一个是失败之作！」神展开双手，一身金黄色的外套足以媲美创造天地的光，「你们不是实验品！你们全都是我的养分，有些能够贡献多一点，就像你。没有你们这些养分，我都活不下去啦，嘻嘻！」
「喔……菲小飞要吸收我们的养分，否则就活不下去啦。他活不下去，你也活不下去，对不对？」
听到那名字驀然出现，神收起了嬉皮笑脸。
青知道自己刺中了神的要害，得意地灌了一口药水，继续提出无须对方回答的问题：「你一直在我们身上进行实验，让我们能吃能跑，甚至让我们学习感情。测试好了，再让菲小飞使用最完善的系统，对吗？
「但是呢，能够在我们身上进行的实验都做光光了。希洛祈拥有比我们更特别的地方，所以你找上他，欺骗他。实验的内容嘛……一定是这样子：你唆使遥挑战希洛祈，将罪名推到希洛祈身上，好像害死我的兇手是希洛祈。你想看希洛祈崩溃！你想看希洛祈自杀！这样子，你就能想法子救菲小飞啦，是不是？」
当年，青是最贴近菲小飞的朋友之一，曾经见过好几次菲小飞崩溃的情况。
菲小飞一直以为自己是人，却万万料不到自己成了不伦不类的存在；最信赖的人，竟是让自己落至如斯下场的人。自己所身处的美丽世界，自己所接触的善良的「人」，全是假象。
每次崩溃前，菲小飞都会无法相信任何人，说话语无伦次，最后甚至生起自杀的念头。神的观察对象希洛祈，也出现了雷同的状况……
既然一定要有个人崩溃至极限才能继续研究，那自然要选择菲小飞以外的人。
神没有正面回答，只拍拍手称讚：「你果然是我最聪明的ai嘛！」
伴随着讚美的，是长藤化作翠绿色的宝剑，刺入青的心脏，从背脊破出。
「呜……呜哇啊啊──！」
心脏停止了应有的律动，青终于忍受不住，吐了一大口血，口腔炙热，又连续喷出两口朱红。他颤抖着把怀里的药水全拿出来，飢渴地鲸吞。回復了一点神智，痛楚却越来越分明。
明明是个没有心脏照样能活的ai，却会因为失去心脏而產生快将死亡的错觉。
青生硬地抹走血跡，面对那个能轻易玩弄他的生死的神，他始终没有畏惧，硬扯出胜利者的微笑：「其实喔……我有办法救自己。」
管理员从鐘楼楼顶翩然飞下，与浑身鲜血的青只有几米之距。
「你要跟大家说：我是个大坏蛋吗？狠心地将你丢进垃圾场，让秦天遥和希洛祈这对可爱的小情侣互相残杀，这样子喔？」
「怎么可能？咳……神啊，你不是说我很聪明吗？」
「对啊。说说你聪明的计划吧？」
「把菲小飞的存在公诸于世就可以啦。」
「喔？」
「只要我告诉大家，菲小飞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万事都ok啦。我知道……菲小飞就住在希洛祈的旧居对面，那间糖果屋，写着……『菲小飞与爱人的小窝』，是不是啊？」
神那张永远戏謔的笑容终于冷却，嘴唇不再藏有愉悦的弧度。他虽然未皱半个眉头，但已见怒色。
公佈神与菲小飞之间的关係，看似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当大家注意菲小飞，并且怀着「游戏管理员的爱人」这种好奇心去接触他，世界的真相将原封不动地在菲小飞眼前还原。
世界是虚假的，自己已是非人。
只要菲小飞知道事实，他必会崩溃。
「如果你这么做，我还有赶走所有玩家，重新创造世界的这条终极出路喔？」
「不，你会失去出路……你是神，但不是万能的神。把大家赶走了，菲小飞会崩溃得更快的。」
「看来……这么久没关心你，你真是变坏了很多啊！1号小朋友！」
「我没有变坏。如果我真的要背叛你，早就背叛了。」
「哎呀呀，说得对！你真是我最忠心的ai呢！」
神的嗓门隐现狂野的笑意，只觉蔓藤化为祂的手脚，五六根巨柱一齐突袭，把青的身体破开了十多个坑洞。青却呆呆地笑了出来：看样子，自己真的很厉害，居然把神彻底惹怒了。
「不过有一件事你完全错了！你绝对不会死。你是ai啊，ai根本称不上是生命体，哪会死呢？」
神压下眉，怒笑着说出了最真实的语言，无比地残酷邪恶，真实而正当：
「你的资料我已经帮你保存好了，还备份了很多遍呢！看我哪天有心情，我会再『復活』你，你可以再一次来到这个世界啊！被杀多少遍，就復活多少遍！很棒，是不是啊？如果秦天遥再来乞求我，我肯定会心软，把你多复製一遍送给他喔！」
绿色的物体强行衝入了青的嘴巴，前排的牙齿立即崩碎。青还能看，还能听，还能思考，就像神施捨给他一场奇蹟；但他全身没有一处能动，喉咙已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默默接受。
太阳已经沉落至山与山之间，天边的光华渐渐暗淡，取而代之，是黑色小夜曲覆盖了全世界。
神望向那座发出淡光的鐘楼，忽然想起什么重要事情般，飞到漆黑的天空，与夜色结合：「哟哟，我怎么会忘记呢？都这么晚了，另一边的垃圾场还有一幕精彩好戏呢。暂别啦，1号！」
另一边的垃圾场？青隐隐感觉到不对劲，却张不了口。他不知道神到底飞往哪处，但反感的声音消失，神应该已经离开。
垃圾场继续侵蚀着他的身体，不知不觉间，右眼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剩左眼能勉强看见模糊的世界。
前方的街道有个人走过来，看不清是谁，那是秦天遥吗？
他想高呼，想叫对方快点滚，但他已丧失说话的能力。手呢，早已不受控制。他无法操作任何系统选单，也无法再向秦天遥发讯。
虽然被神肆意玩弄，但他还是被深深爱护着，度过了很多人类都未曾拥有的甜蜜时光。秦天遥，这三个字成为了他痛楚中的一丝暖意，同时为他带来抹不掉的担忧。
身为ai，是好还是坏呢？
青还没想出答案，五感便被彻底剥走。
※※※※※※
因为他不是皇了，因为他没有能力取消那个约定了，因为他没有利用价值了……所以，不会有人实现他小小的心愿。
所以他只能隻身前往垃圾场。
这个垃圾场位于i市跟s市的北方，平常两个城市的废物都会经由地底运输道一批批传送过来，在废物量达到一定水平便进行焚化处理。
黄昏了。祈洛希站在垃圾场的外围，沿着铁网慢慢地走，以几近渴求的心看着散发出恶臭的垃圾送到工厂里，被红色的火光逐一吞噬。
烟囟喷出的烟，是跟夕阳十分匹配的橙红色，就像是为了搞派对，特意用上有顏色的喷雾。
祈洛希看不到焚化炉的实际运作，但他相信，那是媲美日落的绝色美景：被人类视为垃圾的死物，将会化成烟与灰，永远不可能还原。
现世代的工厂大都是全自动化，如果他混进垃圾堆里，大概不会有人发现。
他不知道路医生有没有藏着「祈洛希的备份档」，但这并不重要。只要现在这个抓着铁丝网的祈洛希死去，他就真的死去了。用备份档製造出来的他，跟他是不同的个体，与他无尤。
如果真的有备份档，那个备份档也会选择进入垃圾场吧。
……不，说不定自己就是备份档。第一个作为ai的祈洛希早就自杀过了，他正是踏着第一个原始档案所走过的路来到此地的。
带着有些兴奋的心情，他加快步伐。正门有认证管制，他无法进入，必须寻找后门或秘道进入。如果没有那种东西，他大可以将自己斩件处理，塞入垃圾桶里。办法有很多很多。
就在他思考着各式各样的闯入计划时，有人叫他。
「祈洛希。」
他双脚停下，因为困惑，他很自然地回头看，查看声音的来源。
就因为这个太过自然的反应，祈洛希看到了他，四隻眼睛互相对望。
「x4416，停下来！」
绝对无法违抗的命令，是出自那个全年都穿着白色大袍的医生之口。
一瞬间，祈洛希失去了所有希望。
他的双脚化为石雕，不止沉重，更是黏着地面，腰部再用力也提不起脚趾。祈洛希连忙背向路泽守，十指掐入铁网里，用力靠双手移动，终于，他的身体成功往左动了几厘米。
好像看到曙光般，他不管十指的剧痛，流着冷汗，一步步移动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他连死亡的自由都没有？
「没有失去意识？难道系统坏了……」
路医生放轻声量的自言自语飘了过来，他吓得缩起肩膊，尝试跨出更大的一步，却失去平衡，与生硬的双脚一同坠地。
脚步声逐渐迫近，祈洛希大吼：「你不要过来……！」
「嘖！我不过来你就会出事了！瞧你跑到这种地方干什么！」
路医生流星大步来到他身边，才刚将他扶起来，祈洛希便毫不留情地用拳头击往医生的嘴巴，然后再一次跌倒，像乌龟一样爬行。
路泽守掩着流血的鼻子挡在祈洛希面前，强行扳开祈洛希的眼皮：「x4416，你的手不能再动了！」
剎那间，他的手像没电的机器般垂下，动也不动。
身体不是自己的，是属于别人的，属于他的创造者。
「不要碰我……不要！」
路泽守露出胜利者的笑容，三两下便把祈洛希半扶着。绝望感彻底笼罩着祈洛希，如果这里有其他人，喊救命或许有用；但这儿是垃圾场，平时根本不会有人来。
他唯一的攻击只有咬向路泽守的耳朵。
「啊──！你！x4416，嘴也不能动！你不能再反抗了！」
话声一落，祈洛希立即变成一具活尸体，任由路医生半抱半背地拖行。
日已沉没西方，天空逐渐被名为绝望的顏色所征服。
「放心吧！小希，你不喜欢的东西我会帮你清除乾净！你不会再为爱情烦恼了，什么清遥的，向日葵的，那些记忆我会帮你全部砍掉。」
祈洛希无法反抗。他唯一剩下的，只有瞪视，以最憎恨的目光瞪视这个跟路泉同样拥有黑头发，黑眼珠的男人。
「对你来说，也许只有血缘间的联系才最信得过吧。不要再碰《xonline》了，乖乖回家，你爸、你妈和你弟都担心得要死，知道吗？以后要好好善待他们！」
天色转暗，街灯四起。路医生一边思考还有哪些记忆要洗掉，一边拖着他最珍贵的人形娃娃离开了垃圾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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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血系完）
44.日落
身为游戏里的老前辈，四大小攻之一，纹小刀的号召力非常高，只消一个早上便把形形色色的玩家都拉过来。他派人四处传播「大家一起挑战全游戏最牢固的垃圾场吧！」的广告，连独行侠玩家也被吸引过来一探究竟。
垃圾场的存在是向玩家警告：不善待ai，等同于将他们推入地狱。故此，垃圾场刻意设在商店街十字路口，让所有玩家都看得清楚分明。
正因这优越的地理位置，现场容纳了上百人。
青半跪在藤笼里，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左瞄右瞄，头顶的白色大兔耳像直升机的叶般转来转去。他是《xonline》最初始的随行员，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玩家聚集在垃圾场旁边。
有部份人像纹小刀那样，是出于情谊或同情心而帮助；有更多人是单纯凑个热闹，可以的话就帮个小忙，炒热气氛。无论是哪种人，他们都愿意献上自己的财產。
当金黄色的大声公被送进牢笼后，青马上把大声公放到嘴边，用阳光式的笑容大叫：「多谢大家！多谢喔！啾啾啾──！我要自我介绍，我叫青，我是攻！」
通过大声公，再配合放置在笼外的大喇叭，青的叫喊传遍了内区地域，声量之大，让在场的人都忍不住掩着耳朵，同时勾起一个个笑容。
「你很吵欸！」
「进了垃圾场还这么有精神，他应该是第一个吧。」
喇叭旁边摆放了小型接收器，让大眾的话语可以直接传达到青脚边的播放器，彻底解决了沟通问题。
不习惯出现在大眾前的秦天遥也稍微放松。哪怕环境再恶劣，青都绝不低头，永远面向光明，任何人只要跟他相处过都会被他吸引。
现在有这么多人，也许，真的能把青救出来……
纹小刀跟秦天遥商量过后，便向大家讲解他们的策略。
垃圾场的蔓藤是往内生长的，它们会互相交织，越来越密。等到今天日落时份，蔓藤就会缠住青的四肢。那个时候，别说是把装备送进去，就连伸手也十分困难。
根据一名曾经试图破坏垃圾场的玩家指出，攻击蔓藤不但无效，甚至会促使植物进一步成长，造成反效果，所以他们决定从内部防御着手。
「……垃圾场的时限是三天。三天过去后，蔓藤会快速枯死，笼子会消失。如果ai能撑过这三天，他也许可以从笼里走出来。希望大家能捐出各种防具和药水，技能晶片也行，不需要太多。」
站在场中央的纹小刀说完后，马上有人捐出药水，丢进牢边的大箱子里。不过也有人举手提问。
「喂──ai在第三天会死，真的是因为被这些触手植物弄死的吗？我猜啊，ai可能是『留在垃圾场的范围，第三天就会死掉』啊。」
「我赞同。我怀疑ai是被工程师设定成『在垃圾场里，无论受伤与否，都会死亡』。我们给他恢復药和防具，就算他在里面毫发无损，也不代表三天后就没事。」
救援行动还没开始便意见分歧了？
身为主人的秦天遥厉色扫望眾人，声调冰冷而理性：「垃圾场如何运作，ai如何死亡，相信除了游戏相关开发人员之外谁都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我们才会聚集到这儿来，商量怎么去解决。
「你们的猜测，我当然想过。也许我们打破垃圾场，把青救出来，他还是会在三天后死亡。
「但是……也有可能，熬过这三天就没事了。我们赌的是这个可能性。」
这番话情理兼顾，把多馀的疑虑通通消弭，大家都认同了。
这是一场实验，更是赌博。
转眼间，箱里堆满了充足的药水与种子，秦天遥从中挑选防御力最高的衣物和对应的技能晶片。
「哈哈……你真够眼光！那条围巾正是我的。」四大小攻之一的优格骄傲地指着那条金光灿灿的围巾。
「我的强力兔耳也被选中呢！哼！」四大小受之一的兔兔也抢着说。
「啊，找人来个面具吧？第三天触手会缠住整张脸。」
「再补个眼罩和口罩啊。」
下午，斜照的太阳并不猛烈。秦天遥找了一个较大的缺口，把东西全部送入牢内。青把强力护身装备全数穿好，既戴手套又戴面罩的，全身无一处皮肤外露，眼前也掛着塑胶眼罩，看起来很像个蒙面大变态。
「哇……好热啊，热死人啦！」青的叫声有些可怜，但现在才是真正的开始。
秦天遥低声说：「现在你装上道具操纵晶片，看看能否控制那些植物。」
青依言办事，技能栏显示他的道具操纵技能已经高达lv10，这是他数年来的成果。他集中精神向包围着他的牢笼施展技能，但蔓藤丁点儿反应也欠奉。
这个结果教人失望，却在意料之中。
「现在，用万能剪刀剪开距离你最远的蔓藤。」
万能剪刀的本质是消耗性道具：第一剪，足以破开万物；第二剪，可以切断钢根；第三剪，可以绞碎塑胶；之后就会变回普通的剪刀了。
万能剪刀是全游戏最强劲的道具之一，如果连它都不能剪开牢笼，其他武器试了也是徒劳。
青双手握着万能剪刀，战战兢兢地跨到笼边，挑了一根较幼的蔓藤，用力剪下去。
断了。
落地的那一刻，牢外每个人都瞠大了双眼。
断的是万能剪刀，毫发无损的是蔓藤。被笑称为全游戏的最强武器，居然也断成一块块碎片。
受到攻击的蔓藤突然蠕动，青暗道不妙，还没闪开，藤条已冷不防地往内鞭打到青的身上，银色盔甲瞬间破裂，穿在内的金缕衣也被割出一道缝。
这轻轻的攻击，竟无视了防具的力量，直接令青流血。
蔓藤蠢蠢欲动，一根根的绿色往内部靠近，硬生生将青迫回垃圾场正中间。
情况太棘手了。在场的玩家逐渐明白过来：这个神造的垃圾场完全无视了武器、道具、技能的强与弱。
大家心里已有答案，但没有人敢说出口。
「青，马上装备双倍技能晶片。」
在现场，只剩秦天遥一人并不放弃。他整个人贴到笼子前，血红了双眼，恨不得能衝进去。纹小刀不知道该不该阻止，最后还是没吭声。
「发动技能，拔除那些刺。」
青首先发动潜在技能反攻，进入绝对不会受伤的无敌状态，然后使用双倍技能。现在的他，成了双倍的无敌，无敌中的无敌，千百个人一起扑上来他也不会受伤。
他挑了一根最明显的刺，虎指用力拗。
拗、拗、拗，拗拗拗拗拗──
拗不动。
他踮了踮脚，灵巧地闪过在头顶滑过的藤枝，再伸出一脚踢向那根刺。
那根刺终于动了，高速地往上爆开，化作一根巨针、细箭。
它冷不防地刺入青的左小腿，从后穿出。然后化作一条毒蛇，突然拐弯，继续贯穿青并未受伤的右小腿，将青的左右两脚完全封锁。
「青……青──！」
就像触怒了最伟大的天神，犯下不可饶恕的罪，顶着红色假发的男孩子瞬间被一根根绿色的物体包裹住，顿时丧失所有战斗力。方才的那绿色箭矢像蜈蚣般徐徐挪动，一步步侵蚀他的小腿，鑽出一个个小洞；青的双脚完全瘫痪，无法自控地跪地，身下已成一片血色。
他勉强剥走眼罩与面具，露出来的脸庞是死白色，嘴唇至下巴早已渗满鲜艳的红。
垃圾场的植物还在动。绿与红，无休止地扩散着。
「管理员！你出来！出来！你出来！」
秦天遥失控地拍打笼身，但蔓藤荆棘的攻势有增无减。又有一条巨大的绿色缠上男孩，将男孩的肚子破出血肉模糊的缺口。
男孩吐出更多鲜血，他拚命压抑着鸣泣，把声音强吞下肚。他的眼神甚为涣散，不復刚才的明亮。
「管理员！管理员，你出来！我知道你在看着！」
秦天遥反覆高呼世界的管理者，发狂地拍打牢笼。
「够了！冷静点！」纹小刀从后架住他，对青大叫，「捡起药水来用！紫色那瓶可以止痛和回復体力！」
青的意识集中了点，脚边数十瓶药水横躺着，彷如经歷了一场地震。他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弯下腰，随手捡起紫色药水，跟血一同灌下；几秒后，他的脸色有些好转，皱起眉再喝另一瓶，这才有力气提高手，把嘴边的血抹去。
如是者，他花了好几分鐘喝掉六瓶药水，身体状况大有改善。双脚还是动不了，但伤口不再出血，双手的动作灵敏多了。他抓起地上的大声公，在这样的场合，他竟然向大家拋出甜丝丝的笑容。
「大家……辛苦囉。嘿嘿，对不起，白费了许多时间。」
在场的玩家无一离开。经过这阵子的相处，他们都被青的魅力所吸引；要拋弃青，大家都办不到。但是，场中无人狂妄到大喊「不要放弃」。
大家都明白。他们没有能力救青。
「回去吧……我不想大家看到我这个样子。我啊……我要在大家心中留下很攻的印象喔。」
被团团捆绑着的男孩露齿一笑，药水洗走了血跡，让他成功露出一排漂亮的白牙，创造出最美的笑容。有些人明白他的心思，悲哀地搭上友人的手，无声离席。
纹小刀不甘地转身，面向留在十字路口的群眾，沉下嗓子说：「大家听我说，回去吧。今天、明天都不要来这里。」
「可是……！」
「你喜欢这样？一群人观看这孩子的死刑？」
这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提案者正式宣佈拯救行动失败。人群噘着唇，慢慢瓦解了。从高空俯瞰，原本集结成饼状的玩家，现在分裂成一颗颗圆点，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慢慢散去。走到百米之远还不够，一定得走到看不见垃圾场的地方，看不到那场残酷刑罚的地方。
「喂，小南。」
在南边的街道，兔兔悄悄跑到一个身穿灰色大斗篷的少年旁边。这少年从一开始就在场，他没有说过半句话，没有献出任何物品，仅安静地、不惹人注意地观看全程。
兔兔曾听闻南祐祈跟管理员有些交流，忍不住上前打探。
「小南，你跟gm很熟吧？」
「完全没有。」
「啊勒，gm为什么要创造那个变态垃圾场？你知不知道？」
南祐祈低着头往前走，本想用密语，但又觉得用密语讲神的坏话太笨，乾脆放声回答：「当然是为了实验。」
「实验？」
「大概是一个恶劣到无以復加的人，为了自己的私慾而进行实验吧？也可能，整个垃圾场都是纯粹耍人。」
兔兔耸耸肩，不再多谈。
天色渐红。抬头望天，才发觉大家劳心劳力了好久，现在已经日落了。相比起明媚灿烂的日出，这个世界的日落好像末日的顏色，把人们的希望无情地夺走。
天红了，地红了，人与物都变成化不开的血红。万物只剩下红的色彩，红的轮廓。
惟独是垃圾场，那种噬食生命的暗绿清晰地刻划在眼前，任谁都无法涂污。
青望向牢外，轻声说：「……纹小刀大哥喔，把喇叭关掉，你也走吧。」
纹小刀斜瞄颓在地上的黑色玩家，说：「喇叭留着吧，传短讯不方便。」
「短讯就好了，有些话只想跟他聊……嘿嘿。」
纹小刀沉下脸，把喇叭关掉。若不是他自以为是的提议，就不会害大家空欢喜一场了。
但道歉没有意义，只不过是让自己心里痛快些。纹小刀挫败地吸了一口气，没有向秦天遥多讲，大踏步离开垃圾场。
繁华热闹的落日商店街只剩下两个人了：牢外的秦天遥，以及牢内的青。
或许是太阳西下，蔓藤也暂时丧失了精力，为他们留下谈话的时间。青默不作声，视线没有从牢外的黑色男生移开，看着对方泪流不止。青缓慢地推动脑内的齿轮：去年他被病毒入侵的时候，大魔王是不是也这样哭过？
等待了五分鐘，青才发出短讯。
「喂，哭够了吧？我有遗言要跟你说。」
那敏感的两隻字触动了秦天遥的神经，他连忙抬头大叫：「不要！你不会死！」
青看着对方激动地动唇，特地用俏皮可爱的声音发言：「遥大魔王，我听不到你说什么，给我发讯重新再说一遍啊。」
秦天遥打开短讯功能，却无法再像激动地大叫了。
青很快会死。那死状，会比去年更加悽惨。
「喂喂，认真听我讲，你没有害死我，你不用自责的。」青还是笑着，好像疼痛从未降临在他身上，「你想想，我早在一年前就死了，只是你復活了我。你是救我的人喔。」
「不，我什么都做不到，我救不了你……」
「遥……」
「我復活你，不是要你活了几天又死去！」
「不是几天，是两个月。在这段日子里，我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呢，虽然没有跟多少男人上床，有些遗憾啦，哈哈……」
秦天遥无法笑出来。纵使这一切不是他的错，也不代表他能快快活活地看着青离去。
「遥，当我不在之后，你回去找希洛祈吧。」
全然没料到这个时间点会听到第三人的名字，秦天遥霎时间反应不来，尔后才摇头否定：「你怎么提起他了？我不会爱他，我只有你一个！」
「我知道啊。嘻嘻，经过这件事，我知道你最最最爱的人是我，情觴之鐲永远脱不下，一生一世都会这样。」
早已摸清他的反驳了，青像个大学者般微微点头，彷彿知晓世间所有的知识，了解人类所有的难题。
「遥啊，一个小受死了老公不代表他不能关心其他人吧？」
「我绝对不会找其他人取代你──」
「我不是说你要像希洛祈那样，特地找个不爱的人来爱，我更不是要你忘记我，我绝对不会说出那种笨蛋言论！只是啊……」青深深呼吸，然后咧出太阳般的无敌笑容，「即使你没有我，你还有其他人啊。」
秦天遥全身一凛。
「你想想，你还有那个很想跟你和好的笨爸爸，纹小刀也是会全心全意帮助你的朋友，还有又蠢又钝的希洛祈……」
「有他们又怎样？他们没一个能取代你！」
「唉……我就说啊，我不要被任何人取代。可是啊，你的人生并不是只有我一个喔。在你玩《xonline》前的十几年，你还是正正常常地过日子的吧？」
秦天遥咬着牙聆听，他知道青想说什么，他明白青要说什么，青的话永远正确无误，无人能反驳。
「在《xonline》里，我也没有整天跟你黏在床上那么变态啊。我会跟你分开行动。你不是没有我就活不下去的。」
理智上，他全都明白。
情感上，他难以接受。
不能攻击这绿色怪物，而纯粹的情感发洩也被青绕了个大圈子制止。他抓紧衣领，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
那个承受着痛苦的孩子，却继续用笑容去安慰他，指引他未来的方向。
「还有喔，在我中毒死掉后的那些日子里，你不是重新玩《xonline》吗？你盗用了我的外型，陪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是希洛祈，对吧？虽然他是无可救药的笨蛋，不过他对你的感情是真实的，是吧？」
「不要谈我的事！现在你出事了，是你出事了！你不要安慰我……我……我不想听！」
「嘿嘿……但是我不想像乌鸦一样乱叫喊痛啊，如果我说我很痛苦、快要死了，就好像我下一秒真的会死啊。」
青一如往常地说出极具风格的见解。感觉到垃圾场又慢慢地移动，他利用道具操控技能把药水都捡过来，先喝掉一瓶，其馀的塞进衣服里。润过喉咙后，他的话音更加清晰，咬字更加分明。
「我也不想这么说啦，但是喔，你很快就要失去我了。」
「我不要！」
「你一定会失去我的，未来那段时间里，你会很憔悴，应该会维持一段时间吧？但是憔悴之后，你要找希洛祈……不，我死了之后，你就要找希洛祈，否则你会失去他。」
「够了，我不想听！」
秦天遥掩住耳朵。但是青坚定的话，还是通过文字短讯，实实在在地浮现在他眼前。
「你会失去我的。你希望以后再失去希洛祈这位朋友吗？你得听我的话去做！如果连我的遗言都不听，你……你就当总受吧！」
秦天遥把讯息关掉，新的讯息又再出现。
「好啦，我的话说完了，你走吧，否则我会直接把头撞向这些触手怪身上！」
青要赶他走了？秦天遥擦走眼泪，在湿糊糊的视野里，那个娇小但永远像太阳的男孩歪歪头，还真作势要让脑门直砸到尖刺上。他知道，青不会随意拿这种事开玩笑，如果不听话，青真的能干下去。
无力感深深包围着牢外的少年。很想反抗，很想让青逃出，但他连减轻自身痛苦的能力都没有。
「还是不走？我撞啦──」
「……我走，我现在就走。」
这是秦天遥唯一的回应，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办到的事。
「我会找希洛……我也会跟爸联络。我……你说的，我全都会做……」
说完这最后的一句话后，秦天遥背向青，快步往前走。然后，他在距离垃圾场数十米之外下线，带着落日之红的身体渐渐透明化，最终不留下半点尘埃。
青朝着离开的人挥手告别，直至他意识到这个空间只剩下他一人，脸上的笑容终于无法维持下去，跟手一同垂下来。
红色的落日，是审判的象徵，破解真相的时刻。
青疲累地吐出一口气，在这个看不见任何人的空间发话。
「神，出来啊。你应该一直都在看着吧。」
「嘻嘻──！你真不愧是我最钟爱的第1号ai啊！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在呀？」
「不知道，乱猜的。」
在垃圾场斜对面的鐘楼上，一个人影凭空现身，游戏世界的神终于露面了。到底他是刚刚到场呢，还是把所有玩家的呼喊都听进耳里，听出耳油，却掠在一旁，不加理会？
青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早就知道，所谓「遵照皇帝战的约定，青必须送入垃圾场」完全是狗屁。早在秦天遥站出来反抗前，他便跟神进行过激烈的辩论。
希洛祈只是要青消失在视线范围而已，这要求仅限于「视觉」。换言之，青可以跟希洛祈说耳语，可以触摸希洛祈，只要青在希洛祈附近变成透明人，或者每次出场就把希洛祈痛扁成瞎子即可。
但神执意要他死，他就遵照神的意思，乖乖受死了。
一切都是为了实验，实验是为了菲小飞。青也很喜欢菲小飞，所以青不介意死。
他在一年前早该死去了。现在的《xonline》没有任何旧型ai，他的年代早已过去。
青早已看破自己身为末落ai，最终会被遗弃的宿命。但是这一两天，秦天遥的日夜相伴，眾玩家的倾力帮助，以及希洛祈心境上的突变，让他质疑跟着神的话做，会否带来好结局。
「神吶，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哎呀？请说请说！」
游戏管理员摆出「有请」的绅士手势，态度如往常那样轻佻散漫，完全没有「神」或「管理者」的气质。
青就像最忠实的信徒，不管背脊的绿色兴奋地鑽动着，他双手合十，诚恳地仰望那至高无上的存在：「你认为ai有存在价值吗？」
「嗯？当然有啊！你们全是我最最最珍贵的孩子呢！」
「是珍贵的实验品孩子？」
「哎呀，我不是这么绝情的人啊！实验品会分为成功品和失败品，在我眼里，你们没有任何一个是失败之作！」神展开双手，一身金黄色的外套足以媲美创造天地的光，「你们不是实验品！你们全都是我的养分，有些能够贡献多一点，就像你。没有你们这些养分，我都活不下去啦，嘻嘻！」
「喔……菲小飞要吸收我们的养分，否则就活不下去啦。他活不下去，你也活不下去，对不对？」
听到那名字驀然出现，神收起了嬉皮笑脸。
青知道自己刺中了神的要害，得意地灌了一口药水，继续提出无须对方回答的问题：「你一直在我们身上进行实验，让我们能吃能跑，甚至让我们学习感情。测试好了，再让菲小飞使用最完善的系统，对吗？
「但是呢，能够在我们身上进行的实验都做光光了。希洛祈拥有比我们更特别的地方，所以你找上他，欺骗他。实验的内容嘛……一定是这样子：你唆使遥挑战希洛祈，将罪名推到希洛祈身上，好像害死我的兇手是希洛祈。你想看希洛祈崩溃！你想看希洛祈自杀！这样子，你就能想法子救菲小飞啦，是不是？」
当年，青是最贴近菲小飞的朋友之一，曾经见过好几次菲小飞崩溃的情况。
菲小飞一直以为自己是人，却万万料不到自己成了不伦不类的存在；最信赖的人，竟是让自己落至如斯下场的人。自己所身处的美丽世界，自己所接触的善良的「人」，全是假象。
每次崩溃前，菲小飞都会无法相信任何人，说话语无伦次，最后甚至生起自杀的念头。神的观察对象希洛祈，也出现了雷同的状况……
既然一定要有个人崩溃至极限才能继续研究，那自然要选择菲小飞以外的人。
神没有正面回答，只拍拍手称讚：「你果然是我最聪明的ai嘛！」
伴随着讚美的，是长藤化作翠绿色的宝剑，刺入青的心脏，从背脊破出。
「呜……呜哇啊啊──！」
心脏停止了应有的律动，青终于忍受不住，吐了一大口血，口腔炙热，又连续喷出两口朱红。他颤抖着把怀里的药水全拿出来，飢渴地鲸吞。回復了一点神智，痛楚却越来越分明。
明明是个没有心脏照样能活的ai，却会因为失去心脏而產生快将死亡的错觉。
青生硬地抹走血跡，面对那个能轻易玩弄他的生死的神，他始终没有畏惧，硬扯出胜利者的微笑：「其实喔……我有办法救自己。」
管理员从鐘楼楼顶翩然飞下，与浑身鲜血的青只有几米之距。
「你要跟大家说：我是个大坏蛋吗？狠心地将你丢进垃圾场，让秦天遥和希洛祈这对可爱的小情侣互相残杀，这样子喔？」
「怎么可能？咳……神啊，你不是说我很聪明吗？」
「对啊。说说你聪明的计划吧？」
「把菲小飞的存在公诸于世就可以啦。」
「喔？」
「只要我告诉大家，菲小飞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万事都ok啦。我知道……菲小飞就住在希洛祈的旧居对面，那间糖果屋，写着……『菲小飞与爱人的小窝』，是不是啊？」
神那张永远戏謔的笑容终于冷却，嘴唇不再藏有愉悦的弧度。他虽然未皱半个眉头，但已见怒色。
公佈神与菲小飞之间的关係，看似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当大家注意菲小飞，并且怀着「游戏管理员的爱人」这种好奇心去接触他，世界的真相将原封不动地在菲小飞眼前还原。
世界是虚假的，自己已是非人。
只要菲小飞知道事实，他必会崩溃。
「如果你这么做，我还有赶走所有玩家，重新创造世界的这条终极出路喔？」
「不，你会失去出路……你是神，但不是万能的神。把大家赶走了，菲小飞会崩溃得更快的。」
「看来……这么久没关心你，你真是变坏了很多啊！1号小朋友！」
「我没有变坏。如果我真的要背叛你，早就背叛了。」
「哎呀呀，说得对！你真是我最忠心的ai呢！」
神的嗓门隐现狂野的笑意，只觉蔓藤化为祂的手脚，五六根巨柱一齐突袭，把青的身体破开了十多个坑洞。青却呆呆地笑了出来：看样子，自己真的很厉害，居然把神彻底惹怒了。
「不过有一件事你完全错了！你绝对不会死。你是ai啊，ai根本称不上是生命体，哪会死呢？」
神压下眉，怒笑着说出了最真实的语言，无比地残酷邪恶，真实而正当：
「你的资料我已经帮你保存好了，还备份了很多遍呢！看我哪天有心情，我会再『復活』你，你可以再一次来到这个世界啊！被杀多少遍，就復活多少遍！很棒，是不是啊？如果秦天遥再来乞求我，我肯定会心软，把你多复製一遍送给他喔！」
绿色的物体强行衝入了青的嘴巴，前排的牙齿立即崩碎。青还能看，还能听，还能思考，就像神施捨给他一场奇蹟；但他全身没有一处能动，喉咙已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默默接受。
太阳已经沉落至山与山之间，天边的光华渐渐暗淡，取而代之，是黑色小夜曲覆盖了全世界。
神望向那座发出淡光的鐘楼，忽然想起什么重要事情般，飞到漆黑的天空，与夜色结合：「哟哟，我怎么会忘记呢？都这么晚了，另一边的垃圾场还有一幕精彩好戏呢。暂别啦，1号！」
另一边的垃圾场？青隐隐感觉到不对劲，却张不了口。他不知道神到底飞往哪处，但反感的声音消失，神应该已经离开。
垃圾场继续侵蚀着他的身体，不知不觉间，右眼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剩左眼能勉强看见模糊的世界。
前方的街道有个人走过来，看不清是谁，那是秦天遥吗？
他想高呼，想叫对方快点滚，但他已丧失说话的能力。手呢，早已不受控制。他无法操作任何系统选单，也无法再向秦天遥发讯。
虽然被神肆意玩弄，但他还是被深深爱护着，度过了很多人类都未曾拥有的甜蜜时光。秦天遥，这三个字成为了他痛楚中的一丝暖意，同时为他带来抹不掉的担忧。
身为ai，是好还是坏呢？
青还没想出答案，五感便被彻底剥走。
※※※※※※
因为他不是皇了，因为他没有能力取消那个约定了，因为他没有利用价值了……所以，不会有人实现他小小的心愿。
所以他只能隻身前往垃圾场。
这个垃圾场位于i市跟s市的北方，平常两个城市的废物都会经由地底运输道一批批传送过来，在废物量达到一定水平便进行焚化处理。
黄昏了。祈洛希站在垃圾场的外围，沿着铁网慢慢地走，以几近渴求的心看着散发出恶臭的垃圾送到工厂里，被红色的火光逐一吞噬。
烟囟喷出的烟，是跟夕阳十分匹配的橙红色，就像是为了搞派对，特意用上有顏色的喷雾。
祈洛希看不到焚化炉的实际运作，但他相信，那是媲美日落的绝色美景：被人类视为垃圾的死物，将会化成烟与灰，永远不可能还原。
现世代的工厂大都是全自动化，如果他混进垃圾堆里，大概不会有人发现。
他不知道路医生有没有藏着「祈洛希的备份档」，但这并不重要。只要现在这个抓着铁丝网的祈洛希死去，他就真的死去了。用备份档製造出来的他，跟他是不同的个体，与他无尤。
如果真的有备份档，那个备份档也会选择进入垃圾场吧。
……不，说不定自己就是备份档。第一个作为ai的祈洛希早就自杀过了，他正是踏着第一个原始档案所走过的路来到此地的。
带着有些兴奋的心情，他加快步伐。正门有认证管制，他无法进入，必须寻找后门或秘道进入。如果没有那种东西，他大可以将自己斩件处理，塞入垃圾桶里。办法有很多很多。
就在他思考着各式各样的闯入计划时，有人叫他。
「祈洛希。」
他双脚停下，因为困惑，他很自然地回头看，查看声音的来源。
就因为这个太过自然的反应，祈洛希看到了他，四隻眼睛互相对望。
「x4416，停下来！」
绝对无法违抗的命令，是出自那个全年都穿着白色大袍的医生之口。
一瞬间，祈洛希失去了所有希望。
他的双脚化为石雕，不止沉重，更是黏着地面，腰部再用力也提不起脚趾。祈洛希连忙背向路泽守，十指掐入铁网里，用力靠双手移动，终于，他的身体成功往左动了几厘米。
好像看到曙光般，他不管十指的剧痛，流着冷汗，一步步移动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他连死亡的自由都没有？
「没有失去意识？难道系统坏了……」
路医生放轻声量的自言自语飘了过来，他吓得缩起肩膊，尝试跨出更大的一步，却失去平衡，与生硬的双脚一同坠地。
脚步声逐渐迫近，祈洛希大吼：「你不要过来……！」
「嘖！我不过来你就会出事了！瞧你跑到这种地方干什么！」
路医生流星大步来到他身边，才刚将他扶起来，祈洛希便毫不留情地用拳头击往医生的嘴巴，然后再一次跌倒，像乌龟一样爬行。
路泽守掩着流血的鼻子挡在祈洛希面前，强行扳开祈洛希的眼皮：「x4416，你的手不能再动了！」
剎那间，他的手像没电的机器般垂下，动也不动。
身体不是自己的，是属于别人的，属于他的创造者。
「不要碰我……不要！」
路泽守露出胜利者的笑容，三两下便把祈洛希半扶着。绝望感彻底笼罩着祈洛希，如果这里有其他人，喊救命或许有用；但这儿是垃圾场，平时根本不会有人来。
他唯一的攻击只有咬向路泽守的耳朵。
「啊──！你！x4416，嘴也不能动！你不能再反抗了！」
话声一落，祈洛希立即变成一具活尸体，任由路医生半抱半背地拖行。
日已沉没西方，天空逐渐被名为绝望的顏色所征服。
「放心吧！小希，你不喜欢的东西我会帮你清除乾净！你不会再为爱情烦恼了，什么清遥的，向日葵的，那些记忆我会帮你全部砍掉。」
祈洛希无法反抗。他唯一剩下的，只有瞪视，以最憎恨的目光瞪视这个跟路泉同样拥有黑头发，黑眼珠的男人。
「对你来说，也许只有血缘间的联系才最信得过吧。不要再碰《xonline》了，乖乖回家，你爸、你妈和你弟都担心得要死，知道吗？以后要好好善待他们！」
天色转暗，街灯四起。路医生一边思考还有哪些记忆要洗掉，一边拖着他最珍贵的人形娃娃离开了垃圾场。
tobecontinued...
（第三部：血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