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
    她已经有三个月未见到他。
    彷彿是故意避着她,就连身边唯一熟悉的秋穗也被遣走,时光一瞬间过得极为缓慢而煎熬。
    唯一不变的,唯有日日传来的战报。
    她听着窗外的两个侍女讨论着外头节节败退的军情,思绪愈加恍惚。
    而后,某一日,她听见了两个侍女焦急的低语,得知如今北祁已兵临城下,直指西凉国都。
    西凉……终是败了。
    两日后,西凉不敌敌军,开城献降,唯一的条件便是保全城中百姓性命。
    如今,国已破,朝中大臣尽数投奔,宫中侍者无不人人自危,江山仍未易主,然朝中上下无一不昭示着已然改朝换代。
    作为北祁的妃嬪,更兼此次大破西凉的功臣之一,王扶雅自是被放了出来。
    初春之际,犹带凉意。
    天边薄暮将尽,残霞染映半边彤云。
    王扶雅走过半座宫城,一步一步踏上石阶,来到城墙上,一眼望见霞光里那道人影,一时间难分悲喜。
    她缓步上前,在他身边止住。
    他却像是毫无察觉,逕自俯视着城下的万千灯火,沉默得如同石像。
    她莫名有些恼怒,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开口含着三分嘲讽道:「你为他们所做的这些,他们不会知道,也无人会感谢你,只会在你的身后留下污名,这样--你也不后悔吗?」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所谓的责任,为了保全城中永安,而以帝王之尊亲自献降,开城门、奉国璽,折了一身傲骨,留下的却是身后污名。
    他所谓的仁义,不过是一场笑话。
    「有些事,只是愿意,无需道理。」
    他看着眼前的灯火阑珊,似是欲将之深深烙印,既不捨而又怀念。
    她最看不得他这般样子,无关紧要,置生死于度外。
    然满腔的怒火在看见他眼里的黯然时,顿时冷却下来,宛如被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只馀下了颓败的灰烬。
    她抿了抿唇,没有反驳,伸手自怀中掏出了一个木盒,递给了他。
    「这是……?」
    「给你的。」她垂眸,语气一顿,又道:「你我相识一场,至少,不想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元顥沉默地伸手接过,打开看了一眼后,眼中似有万千思绪流转淌过,最终却一一沉淀成了别离。
    他开口,沉声道:「丹书铁卷。」
    「我族先祖曾有功社稷,故先帝亲赐此卷,不论何人持此物,无论罪过,皆能免除罪罚。」她语气一转,向他解释:「届时,你于殿上手持此物,便能免除一死,依北祁皇帝的性子,许会将你外放封地,做一间散王爷,到时候你可纵情山水,又或者……」
    「或者,效仿那西楚项王,卷土重来?」他接过她的话。
    王扶雅微微皱眉,不等她开口,元顥接着道:「你知道,朕非项王,而你……亦不是虞姬。」
    「所以呢?你这是要赶着送死吗?」
    「晨晨。」元顥揉了揉眉角,转身看向她,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在做出了那些事后,却又感到不捨?
    为什么明明知道,这一切已无法回头,却还要给他、给自己一个无谓的希望?
    王扶雅听懂了,她望着他的眸里晦涩难辨,面色分明如常,可娇艳的红唇紧抿,硬是透出几分倔强。
    她咬了咬唇,好一会儿才妥协的,孤注一掷地,启唇:「……救你。」
    短短两个字,却难量其重。
    而他,却很快否决:「不必。」
    「必须。」她比他更坚决。
    他看着她眼里执拗的坚持,良久,才叹道:「你知道,朕没有退路。」
    「你有。只要你持此物……」
    「可是,朕,不愿意啊。」他扯唇,苦涩一笑,松手一翻,手中的盒子顿时自城墙翻落。
    王扶雅猛地一惊,快步上前伸手要拦,可太快了,她几乎来不及反应。
    她靠着城墙,往下看去,底下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的护城河,而那个木盒早已看不见了。
    那个她费尽心思,暗中与玄之迂回多久,才寻到能救他命的法子,如今却被他这么随手一扔,沉入了无尽的黑水里。
    一切又回到原点。
    「你疯了!」
    她抬起头,咬牙,不可置信地朝他喊道。
    她这一生,引以为傲的端庄礼数,在这一刻,尽数崩塌。
    「这宫里,谁人不疯?我只是不愿如此。与其苟且偷安,倒不如死得其所……我从未如此清醒过。」
    「所以,你就如此轻易放弃?」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儘管尽力压抑,可事到临头,她竟然也是会怕。
    怕什么?
    她不明白。
    「晨晨。」他静了半晌,不过是唤了她的小名,释然的、轻松的一笑,道:「放弃和向前看是有区别的。你其实都知道,不是么?我瞭解你,亦如你瞭解我,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啊。」
    王扶雅面色一白,张了张口,始终不能言语。
    「我们都成于家族,却又为家族所累,一生不得自己,无自我、无善恶、无是非。」元顥把目光投放到很遥远的地方,轻轻叹息,「被困了半辈子,也想知道这困住自己的牢笼是个什么样子。可现下我才明白,原来飞不出去的不是皇城,而是自己筑起的心墙。」
    铺天盖地的风沙中,元顥就站在墙边,一双眸子像是沉进了向晚馀暉中,生生地扼住了她的咽喉,重似万斤。
    半生疏离,一世知己。
    她明白他在说什么,亦如他向来知道她的心思。
    彼此都太过了解,才想着此生无缘,却执着于两生安好。
    王扶雅定定地看着他,明明有许多话想说,可偏偏难以言喻,只能将这最后一眼牢牢地记在心底。
    她抿了抿唇,不再看他望着自己过于透彻的眼,狼狈地转身,近乎逃离。
    她向来惯于走在人前,旁人便看不清她眼中的泪,这一次……也一样。
    而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缓缓地闭上双眼。
    晨晨,我是真的庆幸,活下来的……是你。
    我这一生,风雪交加,没什么可遗憾的,一切皆是求仁得仁,无甚可悔。
    你的人生还那样长,替你担心的人还那么多,你比我更有活下去的价值。
    晨晨,只要你今日转身离去,放下心墙,天下之大,皆是你容身之处。
    儘管,往后馀生……
    皆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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