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里,他策马带她往城外走,离开繁华喧闹的九重宫闕,眼前是广袤无垠的草原。
    他于身后半拥着她,于马儿肆意奔驰时,王扶雅只觉腰身一紧,被他抱着翻身滚下马,她尚未来得及惊呼,他已是驾轻就熟,以身体护住她,滚向草最厚之处。
    两人躺到草地上,夜空低垂,冬日的夜听不见嘈杂的虫鸣,耳畔只馀彼此的喘息声,此起彼落的交错在一起,她的心跳比任何时候都要快。
    养于深闺的世家闺秀,何时与外男有过如此亲密无间的接触?
    「怎么?吓着了?」身旁,元顥侧头看她,坐起身来。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元顥自然看出她故作镇定的偽装,却不言破,轻嗤一声,仰头望着眼前一览无遗的夜空。
    「好险,来得不算太晚。」
    四周渺无人烟,银装素裹,空中飞舞着稀稀拉拉的雪花,白茫茫的一片,彷彿没有尽头。
    身旁的元顥忽然回头看她,那样犹带几分青涩的一张脸,平日里看的坚韧沉稳,忽地笑容一起,就异常温和。
    她看得一愣,他却先一步扶她起身,王扶雅脸上一僵,正要挣扎,在他身后却有一下、一下细微的铃声响起,随着朔风愈烈,交织错杂成阵阵清脆的乐曲。
    王扶雅寻声抬头,但见身后一棵老树上,用丝线缠着无数个小巧的铜铃,被风一吹,便摇晃着发出清脆的铃响。
    「这是……」
    「嘘。」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看。」
    她怔怔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有片片鹅毛般的雪花落下来,于风中飞舞,伴随着树梢上系着的铃鐺纠缠成一块,几欲迷人双眼。
    乱花渐欲迷人眼,无数纷纷扬扬的雪花飞舞,铃声飘扬,王扶雅被眼前的一幕所迷,一时间,竟是久久回不过神。
    「看见风了吗?」他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道:「西凉的风俗,系铃于树,缠绕成网,既能止恶,若有风吹过,铃声响彻云霄,于此地许愿,心愿即可上达天听。」
    「留住罪恶,实现心愿?」
    元顥摇了摇头,「不是罪恶,是恶梦。」
    恶梦……
    留住恶梦,还能将心愿上达天听,世间岂有如此便宜的买卖?
    传说都美好,可背后真相如何,谁又能说的清。
    至少,她是不信的。
    王扶雅伸手拈起一个铃鐺,轻轻一摇,便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要试试吗?」
    她眨了眨眼,终是没来由地点了头。
    满天飘飞的雪花中,是他抱着自己,将手中的风铃系上了最高的枝头。
    他说,系在最高的枝头上,离得最近,上天就能第一个听见她的心愿。
    她其实并不信这些,她不信神佛,可有那么一刻,她是真的期盼,能有得偿所愿的那一天。
    有寒冷的朔风拂过耳畔,带起颯颯的声响,而他低沉的嗓音便混在了阵阵风声之中,显得模糊而真切。
    「风可以去到任何地方,站在风里,就能感受到短暂的自由,虽不能游歷百川,亲自踏遍这九州四海,风却能替你装上翅膀,让你能见一见,目之所及的所有景色。」
    她的心尖颤了一下,睫毛微颤,忍不住开口:「你……」
    「大雁就该乘风而去,展翅高飞。」他低笑出声,与她并肩,侧首看她,「这可是你说的。」
    灰暗的天空下,雪色的背景中,身披银灰皮草的元顥迎风而立,像个遥远又真实的梦。
    那样近,近得触手可及;那样远,远得咫尺天涯。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不明白。
    可就算明白了,她也只是装作不知,也只能不知。
    她伸手随意撩起被风吹散的头发,想起了什么,莞尔一笑,「不生羽翼,凭风而起,也能无限自由。陛下这番话,倒让我想起了,从前听来的一句话:“可得解脱处,唯神佛前,与山水间”。」
    她其实很难得有这样的时候,能不去计较得失,算计利弊,而只是单纯的站在天地间,因眼前所见,而释然一笑。
    哪怕,他们其实本该为敌。
    「你们南辰人讲话就喜欢弯弯绕。」
    元顥轻笑一声,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漫天飞雪,略显青涩的面上,是少年早慧带来的印记,沉着与稳重顺着岁月易了容顏。
    平心而论,他并不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可却是他沉稳而坚韧的身影,每一次都如此不着声色地烙印在脑海,久久不散。
    他侧头看她,「心解脱了,不论身在何处,都能获得自由。」
    随着这一句话落下,有风拂过鬓边,引起微微的颤慄。
    她念着他状似随意的一番话,心神微动。
    几个字在心中反覆辗转,来来回回奏起乱曲,王扶雅微微失神,无心把玩的铃鐺从指尖脱落,发出“噹”的一声脆响。
    一股暖意覆上背后,王扶雅恍然回头,却是身后的元顥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披在她身上。
    她垂眸望去,他覆在肩上的手尚不及收回,修长带着薄茧的手微顿,似乎也没有意料到她会突然转身。
    一丝诡祕的曖昧之色充斥在两人之间,谁也没先开口。
    他见她不动,眼瞳深沉,忽然猛地用力将她一把拉了上前,手臂紧紧圈住她的腰,有些疼。
    王扶雅皱眉,随着他这么一拉,两人之间隔得那样近,她几乎可以看见在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想,她应该是要推开他,可身体偏偏不听使唤。
    元顥缓缓伸出手,这一次,却不再只是握着她的手,而是轻轻拈住她的下頜,令她抬起头来,与自己目光交错。
    风飘玉屑,雪洒琼花。
    他伸手轻轻拨去落在如云墨发上的雪花,带着薄茧的手从她的发摸到了她的脸。
    王扶雅没有动。
    他的动作很轻,又那样慢,摸着她时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彷彿生怕重一点,她就碎了、化了、没了。
    他开口,轻声唤她:「晨晨……」
    「……嗯。」
    眼瞳中彼此的倒影摇曳着,模糊成了涟漪。
    被他拥抱是猝不及防的。
    明明亲近,却又沉重;明明不可捉摸,却又真实触及。
    陌生的温度包围在周身,他的胸膛并不舒坦,甚至硌得有些疼,可是却很温暖,那种暖意自肌肤一直蔓延到了心口,莫名地令人想贪恋这份温度。
    四周一片寂静,纷飞的雪花笼起轻纱似的梦,将他们缠绕其中,一时如坠梦中,分不清真实抑或虚幻。
    她深知这是一场梦,一场美好而错误的幻梦。
    她应该是要推开他,如以往冷静自持地自幻梦中脱身。
    可她却贪心地想沉浸在眼下短暂的自由里。
    停止在此刻的岁月静好。
    而她却忘记了,梦儘管再美,随时都会醒。
    那么,这究竟是美梦的开端,还是恶梦的终结?
    耳边传来朦胧的低语,模糊不清,可她却分明听见了,他说:「晨晨,幸好……你没走远……」
    雪夜里,长睫微颤,她的唇微抿了抿,垂眸,终是放弃了想要做的事。
    往后,当她回想起这一场雪夜,她才意识到,这竟是他们此生最靠近彼此的时候。
    无关算计,无关得失,这一夜,此时此刻,唯有他们两个孤单的人,能够彼此依靠。
    她曾经与他这般近。
    也仅仅只是曾经。
    有些事,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永远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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