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被红楼梦支配的恐惧。
    谢子絃看得脑袋发胀,当时暑假就有让他们看过一部份,这次寒假则让他们全部读完。
    他暑假时就已经看得七零八落,现在还要重拾简直就是个噩梦。
    不是他要那么早开始,而是他必须要那么早开始才能赶完该死的阅读心得。
    他打了个哈欠。
    「要睡了吗?」他听到一旁谢燃问道。
    对方才刚洗澡出来,整颗头还有点湿漉漉的,不过男生头发本来就乾得快,谢燃也没太在意。
    「……我去刷牙。」
    谢子絃离开椅子起身。
    今天的谢燃有点奇怪。
    不只今天晚上两人特别早睡,平直谢然是很少问自己「要睡了吗」这种话的。
    他只会说「我先睡了」,然后爬上床。
    不过谢子絃也懒得多想,反正现在没事,早点睡也不是不行。
    谢燃以为要睡着是件很容易的事,毕竟前阵子很忙,今天又那么晚才回家。
    他盯着天花板,竟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本来在想要不要起床滑手机,但鑽进被窝后真的懒得动。
    背后是门打开的声音,接着他感受到隔壁的位置凹陷了一块。
    谢子絃也已经要睡了,就别再起床开灯打扰他了。
    谢燃的思绪在飘。
    这张床两人从小睡到大,从两人躺下后中间还有一大片距离,变成两人睡下后刚好的大小。
    床中间似乎有条看不见的楚河汉界。
    好在他们睡相都不差,不然有可能睡到一半被另一个人挖起来揍。
    ……当然是开玩笑的。
    话说,自从小学六年级那件事情过后,他就没听说谢子絃有打架了。
    那件事发生的隔天,他有听说爸妈因为谢子絃被叫来学校,但是晚上谢父把谢子絃拖出去打的时候他有被吓到。
    ……原来事情有那么严重。他以为谢子絃会还手,可是他没有,那天晚上他剥开谢子絃的衣服时,几乎整片皮肤都是红肿的,有些地方已经出现了瘀血。
    毕竟他爸妈说到底,也就是爱面子又自私的大人,当然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谢子絃就是一个家庭的牺牲品。
    他又翻了身,想起了今天的事情。
    那江羽涵是牺牲品吗?
    变成他想要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的牺牲品?
    其实他也觉得自己应该没有错,可是他真的该觉得自己没有错吗?
    烦。
    谢燃用力闭上眼睛,又睁开,平和的脸面无表情。
    「你到底在动什么?」谢子絃的声音忽然冒出来。
    「誒?」
    谢子絃的身体从背对谢燃转为仰躺:「从刚才就一直动来动去,是有事情还没做吗?」
    「没有。」
    虽然一起睡了那么久,两人其实很少在这张床上说话过。
    如果不是谢子絃感觉到谢燃今天可能有点反常,他大概也懒得开口说话。
    不过这真的很稀奇,谢燃也会有反常的一天。
    跟别人同张床睡觉就是麻烦,谢燃把被子盖到自己的头上。
    世界变成没有光的漆黑。
    像他这样的人,应该很糟糕吧。
    因为所谓的「感受不到」,造成多少人痛苦过。
    他当然知道,多少次别人对他示好他却刻意避开,多少次别人需要帮助自己却假装不知情。因为他是个怕麻烦的人,他当然知道那些人的失落,但是他只会对别人施行有必要的好。经营那些关係又烦又累,他知道自己不太正常,可是他又想用正常人的方式活着。
    所以他戴上一张又一张面具,成为他人眼里完美的人,用微笑巧妙地躲去所有麻烦,他的十九年人生明明平稳顺遂,内心却荒芜到长不出草。
    他从前一直以为对他来说这样的生活方式是上上策,但今天又忽然发现,好像有点糟糕。
    他觉得不重要的人他当然不会在意,可是他是不是在无形中伤害到他不想伤害的人?
    谢燃只是比别人更敏锐一些,脑袋又比别人聪明了些,于是拥有了一个安稳而乏味的人生。因为别人的画布上有办法用喜怒哀乐画出彩虹,而他只有淡泊寧静的死水。
    上帝为你开了一扇窗,必定会帮你关上一道门。
    但是真正经歷过的人会希望所有门窗都好好的没被动过。
    生命是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蝨子。
    那可不可以两者都不要,只留有素淡的花色。
    「谢子絃,我再问你一次?」
    「你讨厌我吗?」
    谢燃说出口后,马上就后悔了。
    自己问这个干嘛,像个睡不着觉在探讨人生的神经病,而且谢子絃应该已经睡了。
    空气一片寂静。
    谢子絃应该真的睡着了。
    「不会。」
    谢子絃低软乾净的声音忽然响起。
    ……不,他还没睡。
    他果然很反常。
    谢子絃原本是真的要睡着了,结果又被谢燃莫名其妙的问题吵醒。
    神经病。
    他是真的这样想了。
    「我那天就说过了,我不讨厌你。」是谢子絃一直都不想回想起来的喝醉经歷。
    谢燃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天。
    可是谢子絃那天差点杀了他。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谢子絃转头瞟了一眼蒙在被子里的人。
    谢燃慢悠悠地把头探出来,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冷静的样子。
    「我之前对你不好吧,如果我小时候肯帮你,不管是说些话还是阻止爸妈,你都会好过很多。」
    「你是嗑药吗?」
    「我现在很清醒。」
    谢燃将头转向还是没什么表情的谢子絃。
    他好像还是没有很懂,谢子絃如果真的表现得和喝醉之后一样,他还能理解一点,甚至……给个道歉。
    可是谢子絃他的反应反而使他有点不懂了起来。
    他是太压抑导致人格分裂吗?
    谢子絃的表情在听见谢燃的问题后反而有点空白,虽然在旁人眼中可能还是一个面瘫脸。
    为什么?
    对啊为什么呢?
    谢子絃忽然想起了小学三年级那年,谢父谢母被叫来学校导师室的早晨。
    「你们的孩子是怎么教的?既然他的爸爸吸毒又杀人,就不能把他教好了再出来上学吗?」
    「今天我儿子只是受伤,万一他哪天情绪又失控杀人了,你们要负责吗?」
    「这种人就不要带到学校害人了吧?」
    老师在一旁劝解:「好了你们冷静一点,我们坐下来好好协调。」
    「冷静什么!我的小孩平平安安送来学校,结果被打得重伤回来,你们老师也要负责!」
    「是他们先动手的。」谢子絃小声地开口。
    「我那时候在校门口等……」
    「啪」一声巴掌声打断了他的话。
    谢母陪笑道:「不好意思,他平时在家里很乖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来学校会变成这样。」
    谢子絃那一下被打得有点懵,他看向老师,觉得老师至少有可能会帮他说话。
    「好了好了,家长们冷静。」老师笑得很勉强。
    「别再刺激小孩子的情绪了,子絃毕竟是那样家庭出身,看到的画面可能跟我们不太一样,性格衝动一点或是情绪不稳定一点也是在所难免……」
    那一瞬间,谢子絃从老师眼里看到了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是正常的,他的情绪没有不稳定,他只是要自保而已……
    他又不会杀人。
    他轻轻闭上眼睛,还能听到其他老师的窃窃私语。
    「长得那么瘦,没想到暴力倾向那么严重。」
    「人家也很可怜,在那样的家庭长大。其他人这样一直刺激他,不知道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承认,如果他可以,他想揍所有人,揍到他们没办法开口,揍到他们不敢说他的坏话。
    或是把他们杀了也行,只要他们闭嘴。
    乾脆世界原地爆炸好了。
    可是不行,他只要真的出手,就会坐实他们口中的暴力倾向、杀人犯的孩子。
    他老爸又不会在家里吸毒,也不会在家里杀人,他只有家暴他的母亲而已,他们是希望他看到什么?
    如果导师办公室有刀,他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将它抓起来割破自己的喉管。
    如果他濒死,如果他没办法动了,其他人是不是就可以好好听他说话?
    「谢燃。」
    谢子絃听到他自己开口。
    「当有一个人骂我,我可以揍他。可是当所有人都对我指指点点的时候,我是没办法揍所有人的。」
    「所以我才不讨厌你们,因为讨厌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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