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饭,最后是郑襄元请的,没其他人什么事。
    说起来,郑襄元本就不是娇滴滴需要呵护的花朵,就算她是整个实验室唯一的一朵花,那也应该是一朵帅气的霸王花,站在一帮一百八的男生群里也不显得矮小,带领一帮实验室小弟对着一盘一盘的火锅配料风捲残云。
    至于小弟们,唉,都说是小弟了,自然在花她饭钱这种事上没有任何纠结,再说了,郑襄元又是哪门子的女生?在她面前装?装死了也没人看,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自己人,都自己人,大方吃,大大方方地吃啊。
    鼴鼠一边挥手,一边对女服务生吹了长长一声口哨。
    「加辣加辣,没辣还吃什么火锅!小姐来点辣!好辣!」
    「嘴都肿成香肠形状了还敢在那辣不辣。」郑襄元很是嫌弃,顺手把碟子塞到他手上,补充,「分开加。」
    「你不是也吃辣吗?」
    「赵雅呈不吃。」
    「喔对对,瞧瞧我这记性。」鼴鼠拍拍自己的脑门,随后惋惜地在郑襄元和赵雅呈之间来回打量,「幸好,比上不足比下有馀,跟咱们老同学不吃辣却吃这么重咸的口味一比,嘖嘖嘖。」
    白鼠转着眼,听八卦的表情。
    郑襄元懒得计较,「你两张嘴?这么万能,又能吃又能讲。」
    「唉唉唉,听俺一席公道话。」鼴鼠同学一副虔诚教徒的疯狂模样,「咱们老同学当年可是我系传奇!」
    郑襄元黑线,「够了,闭嘴。」
    听都听腻了!
    白鼠却没感受到郑襄元的嫌弃,称职地发挥粉丝精神科普,「是雅呈学长大三进实验室,大四签硕,一年后就硕毕的事吗?」
    鼴鼠高深莫测地摇摇手指,「庸俗,学歷算个鬼,妹子才是王道!神人我同学在大学时代,倒追他的女生绕了系馆足足三圈啊!三圈啊!咱们纯理科啊!男女比二十比一的啊!这多不容易!就算现在是个社畜,也能帅倒整间公司的好不!」
    语毕眼神落到郑襄元身上,补上一句鏗鏘有力的结论,「所以,这位大姊,人要知足好吗?」
    郑襄元耳里回盪着知足二字,彷彿他配她多浪费似的,真刺耳。
    她嘴角抽了抽,瞧了赵雅呈一眼,刚好赵雅呈放下筷子,也看了她一眼。
    那傢伙平静地说,「夸饰法,很明显。」
    显然他的重点在绕三圈那里。
    郑襄元不悦,「我没有问。」
    所以你不需要澄清。
    赵雅呈耸耸肩,「好巧,我说给空气听的,别在意。」
    现场一片静默。
    只有白鼠带着做实验的勇猛精神,无知无谓地嗤笑一声,「学姊,学长对你真好。」
    赵雅呈对她很好。
    这种事不用说,郑襄元也知道。
    从小他就对她好。
    可她现在不愿意承认。
    郑襄元就是这样的,要就得帅气地提着刀砍上去,一刀了断,不能提刀解决?那就装作没这回事,忍着,时机到了再爆发。
    她从来不会有唯唯诺诺心绪纠结的模糊地带,她擅长避重就轻。
    因此她立刻伸手,在鼴鼠和白鼠之间不客气地挥来挥去,眼神扫过两人,带着不言而喻的杀气。
    「那不是应该的吗,这顿可是老娘请的。换你们了,该有点表示吧?」
    鼴鼠瞧了一眼白鼠,唉,摊上一个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傻学弟。
    随后乖巧地夹了一堆火锅料到碟子上,再附上一串狗腿讚美,「小弟的一点心意,感恩大姊,讚叹大姊。」
    引起事端的白鼠倒是完全没发现自己踩雷,他就是同样乖巧地把煮好的肉片放到郑襄元面前,「学姊快吃,补补脑,应付庄老师太费力了。」
    郑襄元无奈的看着小山高的配料,「你们很行嘛,拿我请的饭请我吃。」
    三位大男生后知后觉,纷纷笑了出来。
    仅四人便忠实呈现庄绍仁的实验室平常到底是个什么氛围。
    虽然存在尚未挖出的恐怖地雷,但总归来说,里头的成员不是人精就是傻,稍微糊弄个两下顺过去,整体也算是和平欢乐。
    *
    一顿饭稀哩哗啦的结束。
    临走前,白鼠忠心地要来实验室钥匙,自告奋勇道,「学姊,我今天图书馆通霄,明天实验室我开,你好好休息吧。」
    鼴鼠则是拉过赵雅呈,两个大男人黏在一起神神秘秘说了一时半刻才分开,过后不忘恶趣味地对郑襄元投以一计鬼鬼祟祟的笑容。
    「再见啦,两位晚上愉快啊。」
    热热闹闹的餐点笑声过后,只留冷风黑夜扑面而来的馀烬。
    郑襄元站在人行道上看着车水马龙,眼神穿过一辆辆大车小车,心不在焉。
    不知道是不是她才会有这种感觉,明明站在人群中,但却似乎不属于任何地方,即便尽力欢笑,最后还是会回到只有你一人才会面对的困境,那里,与这个正常世界相比,格格不入。
    赵雅呈拢了拢大衣,走到她身边,「我们回去吧。」
    郑襄元不动声色。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身体内有两个灵魂,只要不跟赵雅呈独处,她就是随时随地嘻嘻笑笑慷慨付出的大姊头,一旦开始独处,另一个尖酸刻薄张牙无爪的人格就甦醒了。
    她凝视着前方,看都没看他一下,「我今天要回家。」
    她口中的家,自然不是她和赵雅呈的租屋处,而是她的老家,有父亲在的那个家,搭车回去至少得花两个小时的家。
    赵雅呈凝视她几秒,瞧瞧天象,看看后土,缓解气氛,「现在是什么吉时?」
    想赶投胎也太晚了吧。
    「我没开玩笑。」郑襄元压根儿不买他的帐,褐色的瞳仁移到他身上,一字一字地切入正题,「赵雅呈,你今天为什么来?」
    你今天为什么要来?
    几个字把整个晚上发生的好事和坏事全都凝结在一个冰寒的时间点。
    赵雅呈知道,其实知道,郑襄元整个晚上都不太对劲,如今的问话并不突然,只是吃饱喝足,身心舒服,加上隔着几个小时缓和情绪,他本以为她不会问出口,或者,不会那么严肃地开口。
    看来是他天真了。
    他屏气凝神,试图缓和,「之前就说了,有空我会来的,就算是上班族,偶尔请个假也不过份吧。」
    她淡淡地问,「今天不是你的专案发表日吗?」
    「你知道?」
    「我看过你的行事历。」
    这话说的,那叫一个浑然天成,把侵犯隐私弄得如此正义凛然,赵雅呈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缓过神后,他心头忽然涌起一股荒谬之感。
    这种点到为止的提示对赵雅呈而言已是足够,他抿抿唇,再抿抿唇,最后竟也忍不住情绪。
    他不可思议地确认,「所以,你是故意把初稿报告排在今天的?」
    为了让他理所当然地不能过来?
    郑襄元不咸不淡,「没有什么故不故意,你有事,就不要勉强。」
    窒息的氛围一触即发。
    跟一个试图惹怒别人的傢伙吵架是不理智的,赵雅呈暗暗吸了几口气,尽量保持语气平缓。
    「襄元,你这样对我生气,有意义吗?」
    有意义吗?
    郑襄元踹了一颗小石头,不知不觉间,瞳孔盛的全是怒气。
    他们实验室,上三届下三届,就她一个女的,不谈实验室,大学时男女比也差不多,这些年,她总会听到亲戚说女孩子读基础科学做什么!她讨厌教授在操作机械时,总喊男同学帮忙!她最讨厌外系同学带着羡慕的眼神,没心没肺地说「把实验丢给男生做就完事了」!
    什么叫做给男生做就好了?为什么他们有义务承担别人的工作?为什么她不能自己来非得要人帮?为什么她就得做「女孩子」的事?
    她极为压抑地低吼,「我不知道有没有意义,但整场面谈下来,包括现在,我就是他妈对你不爽,我知道臭老头疼爱你,我知道你实验做得好,那又怎么样,你到底干嘛今天来?!」
    她脑中又浮现臭老头对赵雅呈的和顏悦色,他对赵雅呈照单全收,就算已经毕业两年了还是对他念念不忘,她知道比她优秀的人很多,非常多,但不要是今天,不要在她的报告现场,不要用这么明目张胆的方式告诉她,她、比、不、上、他!
    「鼴鼠的报告是上星期,学长──就是跟你硕班同届把硕班当大学唸的那位──是上上星期,他们的报告都让臭老头批了一顿,改了个满江红,不就是被骂而已吗,会少一块肉吗,他们跟你交情又不差,你干嘛只来我的?这么有骑士精神,你就该把每一场口试的时间记起来全放到你的行事历里啊!」
    吼到最后,尾音有些沙哑。
    馀音与气愤难耐回盪在冰凉的空气中。
    赵雅呈再怎么维持镇定,也没办法在此刻面不改色,他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拉远两人的距离,再吐掉胸口的气。
    冷风灌进衣袖里,身子凉颼颼的,一点儿温度也没有。
    而后,他问,「所以,我今天最好别来,我该让你受着庄老师的气,看你连续熬一个星期的夜,看你鑽牛角尖在那几乎没有缺失的报告上会比较好,是吗?」
    郑襄元抿嘴不答。
    「我为什么不去他们的?我为什么排除一堆工作就只来你的?难道你不知道理由是什么吗?」
    赵雅呈胸口的气一点一点提了上来。
    「我喜欢了很久的女孩子,她今天有一场重要的活动,审核的人很古板,对女生有点偏见,她八成会受到刁难,她会因此沮丧很久,我就是忍不住担心,这样,很过分吗?」
    她依旧没有说话。
    郑雅呈忽然笑了,在冷风中,在夜色里,浅浅淡淡地说。
    「郑襄元,你真他妈的没心没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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