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赔着小心,道:“太后娘娘这会只怕糊涂,认不出皇后娘娘了。待她老人家好一些,皇后娘娘再去请安吧。”
    邢秉懿不置可否,目不斜视进了屋。屋子里布置的富丽堂皇,角落摆放着冰鉴,冷香扑鼻。
    吴氏道:“皇后娘娘若是有不满意之处,跟我提一声就是。伺候娘娘的女官宫女,我不敢擅自做主,等到娘娘安定下来,亲自挑选。她们几人,先暂时伺候娘娘洗漱。”
    几个候在旁边的女官宫女一起上前见礼,邢秉懿随意看了眼,道:“无需兴师动众,就她们吧。”
    这时,先前去见赵构的女官回来了,上前回禀道:“官家身子不舒服,吩咐皇后娘娘先歇息,过一阵再见皇后娘娘。”
    吴氏立刻着急了起来,道:“皇后娘娘且先歇息,官家只怕是听到娘娘帝姬归来,高兴得太过了,我得去瞧瞧。”
    邢秉懿道:“你去吧,我这里没事。有劳你了。”
    吴氏谦虚了句,急急转身离开。
    邢秉懿挥手斥退女官宫女,去到净房,掬起盆里的水,接连二三扑在脸上。她尤觉着不够,干脆将头深深埋了进去。直到快呼吸不过来,抬起头,撑着架子,深深喘着气。
    隔壁屋子,韦氏刺耳的尖声喊叫,不时钻进耳朵。
    邢秉懿木着脸,取过干布巾擦拭掉水珠。待望着铜镜里面色青白,眼角皱纹横生的脸,愣在了那里。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邢秉懿脸上缓缓浮起了笑意,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满脸。
    呼吸间,是淡雅的馨香。她无端怀念,那浓烈的血腥味,刀砍在金贼身上,酣畅淋漓。
    远胜过在这里,钝刀子割肉般,如同陷入腻得化不开的烂泥中。
    擦干泪,眼前看得清楚了些。邢秉懿平静下来,望着里面陌生的面孔,抬起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皱纹沧桑。
    不知燕京的夏日,可也这般炎热,热得令她想杀人。
    *
    周男儿端着冷淘进了大殿,赵寰闻到荷叶的清香,抬眼看向了沙漏,起身活动着身子,道:“先放着吧。对了,你多看着些,别让神佑他们吃太多的冰。”
    周男儿笑着答道:“先前我看到二娘子,还有三十三娘,清空他们三人往外面去了。我怕他们去玩水,不放心问了句。三十三娘说,他们去抓鸣蝉,不会去水边。”
    赵寰失笑,几人成日淘气得很,成日在太阳底下疯玩,晒得跟黑炭一样。
    清空玩得乐不思蜀,以前还会哭着问几句寒寂,如今只怕早已忘记了。
    寒寂去了渤海与东平县,他这一趟差使办得还算顺利。算着日子,这几日就会到燕京。
    赵寰洗了手脸,走到案几前刚要坐下,便听到殿外一阵叽叽喳喳的欢呼声。
    清空的声音尤其欢快,他跟念经似的,不停歇念道:“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寒寂笑声中带着几分无奈,道:“你一路叫了过来,跟那鸣蝉一样,可能闭嘴歇一歇?”
    清空委屈地道:“可是师父,你外出回来,还没给我糖呢。”
    寒寂恼怒地道:“感情是念着糖,不是我这个师父。没糖,仔细我揍你!”
    清空哇一声哭了,赵金铃生气地道:“走,我们回去,以后不认他做师父就是!”
    赵神佑也细声细气道:“再重新找个大方的,拜他为师就是。”
    寒寂气得瞪着三人,他不过离开了一段时日,清空胖了一圈不说,哪还有半点出家人的模样。
    赵寰这个混账,就这么看顾着他的徒儿?他转头怒冲冲朝大殿看去,见她盈盈立在门口,朝他笑着道:“回来啦?”
    三个小的见到赵寰,躲闪着一溜烟跑了。
    寒寂斜着几人的身影,心道他们不怕他,却怕赵寰,更加不满了。
    不过,赵寰能出屋来迎接,她算有点良心。心中的气刚顺了些,只见她四下打量,问道:“你的随行车马呢?”
    寒寂那股不顺又提了上来,大步走上前,不悦道:“你就惦记着铁铁铁!”
    “你不知道,我每日做梦都梦到铁,兵器。”赵寰笑着坦白。
    待见寒寂一身臭汗,脸被晒得黢黑,都快流油,难得歉意地道:“先洗漱一下,吃过饭再说吧。”
    寒寂哼了声,抬腿进了屋,随意洗漱了下,周男儿已再去拿了碗冷淘来摆好。
    赵寰招呼寒寂坐,道:“天气热,吃冷淘可口。等到晚上时,再给你接风。不过,你是出家人,不吃酒,不食荤腥,只能以茶代酒了。”
    寒寂拿起筷子,横了赵寰一眼,道:“你休想省银子,我算哪门子的出家人,肉酒可不能少。”
    赵寰抬抬眉,抿嘴笑了下,低头用饭。
    寒寂早就饿了,冷淘冰冰凉,带着丝丝的甜。一口下肚,顿觉着五脏六腑都得到了抚慰,他舒服得直长叹,道:“先前赶路时,我就在想这口。还是家中好啊!”
    赵寰头也不抬说道:“天宁寺里面的进项不错,广然师父做得很好。当然,他是你一手培养出来的人,你功不可没。”
    寒寂顿觉着嘴里的冷淘没滋味了,怒道:“从我回来,你不是铁就是银钱,过了啊!”
    赵寰好脾气地道:“我真缺,缺得很。金国他们的内乱,只怕要安稳下来了。完颜宗弼很是聪明,在乱中还抽空发兵去打了西夏,警告他们安分些。眼下西夏不敢动,赵构那边是绝不会动。完颜宗弼肯定在等着时机,再次出兵。这一次,只怕没上次那么好打。我的兵马依然不足啊,已折损不起任何的兵力,就一定要用兵器压制住他。铁有多重要,你清楚得很。”
    寒寂慢吞吞道:“你太谦虚了,就这么点兵力,还敢再次出兵往北打,将边关线压到了宾县。我若是完颜宗弼,也咽不下这口气。”
    赵寰这些时日,趁着金国内斗,几次出兵,趁机多抢占了几城。
    此举一是为了震慑完颜宗弼,二是为了震慑西夏以及赵构。
    赵寰想到了南归的刑秉懿他们,以赵构的气度,这些人回去,估计会落不了什么好。
    她算了下,汤福的信,应该也快到了。到时南边朝廷的情形,她不会再两眼一抹黑。
    这时,周男儿进了屋,兴奋地道:“二十一娘,二十一娘,外面来了人,来了人!”
    赵寰被她逗笑了,问道:“来了人啊,我还以为来了神呢。人是谁?”
    周男儿被笑得不好意思,递了封信上前,讪讪道:“瞧我,没见过世面,让二十一娘,寒寂师父见笑了。外面来人自称姓虞,带着二十一娘给他的信,前来求见。”
    赵寰蹭一下站起了身:“快请进来!”她快步往外走去:“算了,还是我自己去迎接吧。”
    寒寂看得莫名其妙,他可从没见过赵寰如此沉不住,将筷子一丢,忙不迭跟在了她身后。
    周男儿跑得飞快,气喘吁吁领了一个男子进来。寒寂霎时瞪大了眼,总算明白周男儿为何会无无伦次了。
    眼前的男子,年约二十上下,身高至少有六尺四五左右。寒寂这辈子,从未见过长得他那样高的人。
    身形虽高,却不见显得粗壮。生得剑眉星目,凤仪无双。
    男子见到赵寰迎出来,并不多加打量,垂眸斯文地长揖见礼,朗声道:“在下虞允文,见过二十一娘。”
    第64章
    江南。
    吴氏踏出院子大门, 脚步放缓了下来。她回转头,遥望着正屋。
    韦氏沙哑又尖利的嚎嗓声穿透云霄,好似在铁上一下下刮过, 刺耳得令人心烦意乱。
    吴氏定了定神, 目光渐渐移向西面邢秉懿住着的屋子, 眼神淡了几分,脸上的温柔小意退去,眉眼间尽是失落。
    太阳不知疲惫照着, 风躲懒藏着不出来, 除了炙热就剩下了沉闷。
    吴氏觉着头皮都快要着火,胸口滚烫得在油锅里煎一般,痛得她手心后背全湿。
    一路陪伴着赵构逃命, 在乱兵打进来时,冒着生命危险替他隐瞒。知书达理,善解人意, 无人不称赞她贤惠。
    可惜, 邢秉懿回来了,她才是赵构的皇后。贵妃哪能与皇后比,这些年的辛苦, 全部付诸东流。
    吴氏嘴里苦涩蔓延,落寞地往前院走去。到了门前, 宫女恭敬打着细苇帘, 吴氏进了屋。
    赵构自从当了皇帝之后, 就开始怕凉,再热都不用冰。一股热浪夹杂着隐隐的酸臭味扑来, 她下意识憋住了呼吸。
    窗棂的细竹帘只卷了些许,屋内一片昏暗。吴氏要待片刻后, 方能看清楚些眼前。
    如往常一样,赵构枕着软囊,斜倚在罗汉塌上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动静,他掀起眼皮看来,不耐烦问道:“怎地这般久?”
    吴氏脸上忙堆起了笑意,迈着小碎步跑上前,灵活地曲膝见礼。
    赵构最喜欢她的灵动与才情,果然,他见到她娇俏如蝴蝶,阴沉着的脸终于缓和了几分。
    撑着坐直身,赵构朝她伸出手,宠溺地道:“到我身边来坐。”
    吴氏乖巧坐到了赵构身边,抬起手,熟练替他揉着肩膀,柔声说了见到邢秉懿的情形。
    一边说,一边小心觑着赵构的神色。见他眯着眼睛,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只呼吸急促了些,手不自觉停顿了一下。
    赵构倏然睁开眼,眼中戾气横生。吴氏没来由后背一寒,忙垂下眼眸掩饰,手上动作不停,屏住呼吸噤若寒蝉。
    不知过了多久,赵构拨开了吴氏的手,哑声道:“宣刑氏。”
    吴氏忙起身出去吩咐了,言笑晏晏道:“官家要见皇后娘娘,我这就告退。”
    赵构拍着身边的塌几,道:“你退什么退,坐过来!”
    吴氏抿了抿唇,听话走上前坐下。
    赵构的手臂一伸,将她紧紧揽在怀里,沉声道:“你是怕我,还是怕她?听说她能提刀上战场杀敌,你不过只穿戎装伴在我左右,可是怕被她比了下去?”
    天气太热,赵构出了汗,衣衫濡湿。他身上的热气,加上汗味一股脑扑过来,吴氏头更沉了,强自镇定道:“我敬重官家,敬重皇后娘娘,不敢与之相比。”
    赵构总算满意了,松开手臂,缓缓道:“皇后是皇后,你是你。我就看中你这份知进退。”
    邢秉懿是发妻,是赵构亲自遥封的皇后。吴氏深知他是帝王,要天下士子归心,他得善待发妻。她已听他说过多次,每次听他提及刑秉懿,他的声音几乎从齿缝里溢出。
    有次吃多了酒,吴氏听到他骂刑秉懿连教坊司的女伎都不如,韦氏一样,是娼妓。连他的女儿们一并骂了进去,他狠狠诅咒她们,恨不得将其抽筋剥皮。
    只有她,她才冰清玉洁,才配做他的嫔妃。
    吴氏方知晓,赵构恨所有的帝姬嫔妃,他觉着她们都该以死明志。她们令他被金人耻笑,他甚至有个同母异父的金人亲兄弟。
    赵构悄悄给韦氏改了年纪,禁止私人修史,销毁所有证据,抹去这段不光彩的过去。
    同样身为女人,吴氏那时候并未感到半点高兴,只说不出的凄凉。
    赵构说,要废黜熙宁变法,要推崇程颐他们的洛学。三纲五常,才是稳定天下的根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听话的大臣,他们都该死!
    伴君如伴虎,赵构在私下里,性情喜怒无常。尤其在床笫的事情上,有心无力之后,面对着他的盛宠,吴氏总是怕得战战兢兢,几欲窒息。
    可她离不开他的盛宠,赵构已经在宗室中选太子人选,她想养在身边。待到太子继承帝位之后,她就是尊贵无比的太后。
    哪怕韦氏疯了,依然是大宋最尊贵的女人。
    吴氏悄然呼出了口气,一动不动坐在了那里。赵构看得很满意,亲自捡了案几上的果子,喂到了她的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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