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侯看了妻子会?儿,叹口气:“你想让安儿和离吗?”
    昌平侯夫人讶然:“她嫁到许家三十年,和离……”
    她迟疑了。
    和离是唯一能让女儿脱身的法子,可身为妻子不能与丈夫共患难,又?算什么夫妻?思来想去半天,才道:“安娘怕是不肯的。”
    许大爷本事一般,能耐一般,当?初嫁女,是冯家根基未稳,必须与许家联合,共图上进?。可多年夫妻下来,生儿育女,早就是许家的人。
    昌平侯夫人再心疼女儿,也清楚比起?冯家女,冯安娘更是许家媳。
    “等吧,真要是不行,就把她接回来。”昌平侯说,“左右咱们当?爹娘的在,不会?让她无处安身。”
    昌平侯夫人艰难地点了点头,却也同时意识到:“那?意娘是不是……”
    昌平侯放下弓箭,没有再回避:“这孩子自小懂事,当?初若嫁到谢家,定是另一番光景,可惜了。”
    昌平侯夫人嘴唇蠕动,却久久说不出话。
    连女儿都救不了,何?况外孙女呢?
    -
    在朝臣不安的等待中,皇帝终于下达了第?一道处罚。
    何?家谋害皇嗣,绞立决,夷三族。
    换言之,何?老爷、何?郎君都要死不说,在山西老家的何?家人,何?老爷的父亲、兄弟、侄子侄女,全部都要死。
    皇帝以此雷霆手段,震慑朝野,宣告自己维护皇长子的决心。
    随后是对丰王的处置。
    丰王夫妻谋逆,赐死,其子女未满七岁,流放岭南。弟镇国将?军贬为庶人,丰王除国。
    旨意下达半个时辰后,石太监端着两壶毒酒到了王府。
    丰王蓬头垢面,颓丧地看着太监,完全无法起?身。倒是许意娘,听闻儿女逃过一劫,竟然还有行动力。
    她亲自给丰郡王换了衣裳,梳好头,戴上网巾和巾帽:“王爷也是天家血脉,哪怕败了,也该体面地走。”
    “早知道就在封地待着了。”丰王喃喃道,“怎么就生了儿子呢?!能生,干什么害我们?”
    太讽刺了,登基十几年没儿子,将?他们招进?京城,结果图谋了十几年,最后哐哐连生两个儿子。
    逗谁玩呢?可笑,可笑啊!
    “本王这一生,简直就是个笑话。”丰王绝望道,“真不甘心。”
    许意娘没有说话。
    假如?丰郡王的人生是笑话,那?么她呢?
    她将?毒酒斟满酒杯:“王爷且等一等妾,妾再和两个孩子说说话。”
    说完,不等丰郡王反应,自顾自往后头去了。
    梁氏一手搂着一个孩子,惶恐地看着她:“王妃……”
    “晨哥儿,溪姐儿,”许意娘搂住一双儿女,替他们整理衣襟,抹去眼泪,“爹娘以后不能陪你们了,要听梁姨娘的话,知道吗?”
    晨哥儿已经懂事了,搂住她的脖子:“娘,不要走!不要走!”
    “你要懂事,照顾妹妹。”许意娘拍拍儿子的背,感受到他小小的人儿身上滚烫的热意,自己冰凉的胸口也有了暖意,“不要怨娘,娘已经尽力了。”
    晨哥儿拼命摇头:“不、不要!”
    许意娘默然。
    “王妃……”梁氏眼眶通红,“我替王妃喝这杯酒,再把脸划画了,没人认得出来!”
    旁边的丫鬟受到启发,连连道:“是了,王妃换上我们的衣服,我们替王妃去就是。”
    许意娘环视她们的脸庞,丫鬟有忠,妾室有义?,这是不是证明她这一生,其实并不算太失败?
    “陛下怎能容许受人愚弄,只怕弄巧成拙。”她轻轻叹口气,旋即肃然,“梁氏你听好,我和王爷走后,两个孩子就托付给你了。岭南路途遥远,一路必定多艰苦,偏生我娘家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只能去求一个人。”
    梁氏迟疑:“昌平侯吗?”
    “外祖父要避嫌。”许意娘摇摇头,“你去求宁国夫人。”
    梁氏愕然无比:“王妃与宁国夫人有旧?”
    “不曾有,但?宁国夫人是如?今唯一一个敢救我儿的人了。”她取出怀中的一支珠钗,“这是靖海侯夫人昔年予我的,你将?这交给宁国夫人当?做报酬。”
    梁氏不明所以,可素来信服她,依言收起?:“妾身记下了。”
    “晨哥儿就托付给妹妹了。”许意娘敛衽,朝她蹲身行了大礼,“勿要辜负我与王爷。”
    梁氏慌忙扶起?她:“王妃言重了。”
    许意娘笑了笑:“去换衣服吧,记住,银票已经缝在了衣裳里,靖海侯不会?搜你们的身,但?其余的东西一应不要带。”
    梁氏知晓轻重:“妾身明白。”
    她又?看了许意娘一眼,“王妃……保重。”
    许意娘却避开了她的视线,垂下眼睑,再次看向儿子的脸。
    晨哥儿圆圆的脸孔挂满泪珠,短短的手指死死揪住她的衣领:“娘,别走……求你,晨哥儿求你了……”
    他脸庞通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随时会?厥过去:“娘……”
    “要听话。”许意娘摸了摸他的脑袋,掰开了他的手指。
    梁氏抱住晨哥儿,拥着茫然无措的溪姐儿,不让他们跟上去。
    许意娘一步步走出了室内,回到了前面的正院。
    酒杯已经空了。
    丰郡王倒在圈椅里,已经没了声?息。
    丈夫没有等她,率先逃离了这个世界,但?她对此并不觉得意外。
    许意娘走到妆台前,扶正钗环,抚平衣襟,确保自己在最后一刻的体面。等做完这一切,她才慢慢端起?案上的酒盅。
    没有多少犹豫,她喝下了杯中的毒酒。
    酒水滑落喉咙,她感觉到四肢正在冰凉。
    真奇怪啊,死到临头不是应该有许多的回忆与牵挂吗?她竟如?此平静,好像这一生已经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好像是这样。
    直到最后一刻,她都在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任是谁都挑不出错来,履行完二者?的职责,就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我的一生就是这样的啊。
    许意娘放下了酒盅,忽然有些出神。
    她短暂地回想起?了少女时代,闺中独自焚香,赴宴与朋友比诗,芳草萋萋的季节里,与姐妹放纸鸢。
    还有浴佛节自寺庙归家途中,惊鸿一瞥,少年策马飞驰,险些撞到她的车驾。
    他勒马致歉:“我新得的马,不太听话,唐突了。”
    她在帘后瞧见他惊为天人的脸,尚未知晓这是自己失之交臂的姻缘。
    许意娘静静坐着,眼神渐渐涣散。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在闺中的日子最快乐。
    有许多不甘,比如?写诗输给了王絮娘,有许多骄傲,比如?香道艳压全场,有许多惬意,比如?坐在船头,与闺中好友谈天说地。
    大家各有各的心事,衣裳不够好看,姊妹不够谦让,郎君不够出色,每个人烦恼着自己的琐事,却也有很?多期待。
    是啊,那?时候,她对人生还有很?多的憧憬。
    后来就没有了。
    她似乎期待着皇后的凤冠,为此付出无数努力,但?以前,许意娘并不渴望坤月宫的宝座,为什么后来就想要了呢?是因为嫁给丰郡王了吗?
    他想成为九五之尊,她自然而然地就想母仪天下了。
    如?果不曾有这桩婚姻,许意娘在想什么呢?
    火烧般的疼痛自胃部窜起?,飞快蔓延到四肢百骸。许意娘慢慢后仰,发现自己竟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我有没有真正想要的东西呢?
    我想嫁给谢三郎吗?或许是的,她真心实意地盼望过嫁给他,与他缔结良缘,生儿育女,可最终失去了。
    我想成为许家最好的女儿吗?已经是了,她是姊妹中嫁得最好的,可从?未有过特别的快意,更像是一种理所当?然。
    我想做一个好母亲吗?生养晨哥儿,抚养溪姐儿,最后为他们求一个出路,身为母亲该做的事,都做了,但?也不觉得该骄傲。
    真奇怪啊,明明得到过,失去过,却好像从?未真正活过。
    为什么会?这样呢?
    许意娘茫然地思索,眼前却已一片黑暗。
    要死了吗?
    我还没有想明白。
    她想着,倏地生出一丝不甘。
    但?,太迟了。
    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第537章 忆当年
    程丹若下班的时候, 天已经黑透了。
    这一个月,她基本上和朝臣一个作息, 早早起床进宫照看?皇次子, 晚上宫门落锁前下班。
    社畜到这个地步,也只有社畜能习惯了。
    但照看?皇次子的工作,其实很无聊, 奶娘宫人十来个人, 每时每刻都有人注意着新生儿的需求,关注温度计, 奶娘挤出来的奶水就温在酒壶中, 随时随地都能喂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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