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英久久不言。
    炕头,烛火微弱地?照亮方寸。
    他面色端凝,皮肤的纹理被柔光模糊,出现一种不真?实的质感,配上精致俊美的眉眼,好似人偶。
    程丹若伸出手,轻轻捏住他脸颊的软肉。
    他骤然回神,握住她的五指:“嗯?”
    “没什么。”她说,“别难过了。”
    谢玄英抿住唇角,却难以释怀:“丹娘,我从未想过让他们?为?难,可我、我不能不做。”
    前程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他也?不想做一个废物,靠祖上余荫混过此生?,必须自己去争取。况且,他还有丹娘,要背负起她的志向和未来。
    “你没有错。”程丹若覆盖住他的手背,“出色不是一种错,平庸也?不是。”
    谢玄英一顿,侧身抱住她:“当真??”
    “嗯。”她说,“不要去管他们?,人总要学会接受现实。”
    谢玄英迟疑道:“可他是我弟弟。”
    “你可以试试,但……”程丹若提醒他,“只会适得其反。”
    谢玄英信任她的判断,却依旧道:“他毕竟是我弟弟。”
    她说:“那你就试试吧。”
    “嗯。”他搂紧她,“丹娘,多谢你。”
    程丹若道:“我就动动嘴皮子,也?值得你谢吗?”
    “你让我知道,我还有你。”谢玄英轻轻叹口气?,“幸好还有你。”
    家丑不可外扬,很多事,他只能闷在心?里,无论?是在朋友还是老师面前,都不敢轻易提起——没有对着外人,抱怨亲人的道理,这只会叫人笑话。
    可在家里,他也?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选。
    母亲对二哥已经够气?愤的了,他不想雪上加霜,与四弟是同胞兄弟,两人生?出嫌隙,必会令母亲伤心?。
    即便是同胞的芸娘,相处的时?间也?不多,且身为?兄长,又怎能同妹妹说这些。
    唯有妻子,不,唯有丹娘……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说出心?里话。
    谢玄英贴住她的脸颊,享受这无声的依偎。
    程丹若任由他抱了一会儿,岔开话题:“四弟这次忽然过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儿得找人问问。”
    想一想,又笑,“也?许,明早我就知道了。”
    谢其蔚可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侯府押车送礼的管事。今天接风宴,下人们?也?会吃酒,林妈妈待谢玄英最?为?上心?,肯定打听去了。
    “睡吧。”她吹灭蜡烛,拍拍他的手臂,“总有办法的。”
    谢玄英“嗯”了声,酒意上头,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
    翌日。
    谢玄英一大早就带着谢其蔚出门,程丹若吃过早膳,请林妈妈来说话。
    她单刀直入:“你可知道,四少爷为?何突然到了大同?”
    玛瑙给林妈妈泡了杯茶,林妈妈接过,沉吟道:“昨儿晚上,老奴也?打听了,原是没说要来的,不知怎么的,出发的那天,四少爷突然收拾了行李,说要一块儿过来。”
    “母亲可有话?”
    林妈妈眼风扫过周围。
    程丹若点点头,示意丫鬟们?退去。
    只剩两人,林妈妈才压低声音:“听话音,是和四少爷的婚事有关?。”
    程丹若问:“说了谁家?”
    林妈妈道:“刑部侍郎魏家的姑娘。”
    程丹若惊讶道:“这不是门当户对吗?”她努力回忆当年赏梅宴的女孩子们?,可惜,事情太遥远,当年又太乱,并没有记住对方的样貌。
    “可不是。”林妈妈也?颇为?不解。
    程丹若问:“亲事定下了吗?”
    “不曾。”林妈妈摇头。
    程丹若思索道:“去打听一下,四弟的行李是谁收拾的。”
    林妈妈应下,又去打听,中午时?分回来说,是柳氏吩咐丫鬟收拾的。
    程丹若不由更是疑惑。
    与此同时?。
    谢玄英带谢其蔚一起,来到府城外的乡县,抚恤孤寡之家,为?其送炭薪。
    这其实就是一场政治作秀,却又是必不可少的,官府以此安抚民心?,彰显朝廷的仁德。
    谢玄英会按照名单,一家家走访,给面油盐糖的大礼包。
    孤寡之家,一般都是没有成年男性的家庭,有的是寡妇幼子,有的是失去儿孙的孤寡老人,还有老人幼孙、守寡的婆媳等家庭。
    如果家中有女眷,谢玄英一般不见他们?,让当地?的里长代为?转赠,女眷就远远地?磕个头。
    但若都是老人,他也?不要他们?跪,反而会宽慰两句。
    遇到有幼童的家庭,会格外给一本《三字经》一本《驱病经》,鼓励他们?长大后好好读书。
    这些事,谢玄英做得很认真?。
    他已经背下了每户人家的信息,今天都能当面叫出他们?的姓氏——这么做,主要是为?了震慑当地?的族老乡贤,让他们?知道,他对各户人家心?里有谱,不敢贪墨老幼孤寡的抚恤。
    可谢其蔚骑在马上,远远跟着,越看,表情越是不屑。
    谢玄英忙完,问他:“感觉如何?”
    谢其蔚道:“没想到三哥也?会做这种事。”他扫过远处藏在山中的窑洞,不咸不淡道,“我还以为?像兄长这样的人,只会喝天上的露,食烹炸的花,吟风弄月逍遥自在。”
    谢玄英忍住怒气?,平静道:“我也?是凡夫俗子,能为?百姓做些事,踩到泥里又有什么不可以?”
    “当然可以,弟弟只是有点意外。”谢其蔚本想敷衍过去,可扭头一看,自家兄长身穿黑色大氅,纵然立在荒野之地?,依旧不损风仪。
    甚至,不远处的百姓胥吏,虽衣衫褴褛,满面风尘,却挂着感激的笑容,殷殷切切望着他,目光之炽热,比京城的赞美更令人瞩目。
    谢其蔚压抑的愤懑就冒了上来,冷冷道:“就是不知道京中女子,得知兄长与黔首为?伍,是否还会一心?想要嫁给你。”
    “你胡说八道什么?”谢玄英忍无可忍,“我已成婚,你攀扯其他女子,有损她人清誉不说,将你嫂子置于何地??”
    谢其蔚扭过头,不回答他。
    谢玄英也?没再开口。
    假使被说的只是自己,他也?不是和兄弟计较的人,可牵扯到程丹若,谢玄英心?里便有股火气?,一句话也?不想说。
    兄弟二人僵持着骑行了一段路。
    谢其蔚勉强开口:“是弟弟失言了,兄长勿怪。”
    “你今年十六,很快就会加冠成人,言语当慎重。”谢玄英警告。
    谢其蔚淡淡道:“多谢兄长提点。”
    接着,无话回府。
    谢玄英回到二堂处理公?事,翻阅了些公?文,这时?,柏木进?来道:“爷,府里的信送来了。”
    昨天到的人,今天才来信?
    谢玄英满心?疑虑,马上拆阅。信是柳氏写?的,内容很简答,说谢其蔚的岁数也?不小了,却不通俗务,终日无所事事,所以打发他来大同,体会一下民生?疾苦,过年前回去就行。
    他眉头紧锁,拿着信就去后头找程丹若。
    程丹若读了信,隐约有些猜测:“听起来,像是四弟因为?婚事,和母亲置气?了。”
    谢玄英的眉头微微舒展。
    婚姻当以情为?系,不想娶不喜欢的女子为?妻,不是不能理解,他自己不就是这么跑去江南的么?
    遂道:“若是真?不满意,我替他劝劝母亲——说的谁家?”
    “好像是刑部侍郎魏家。”程丹若随口问,“你认识吗?”
    “噢,魏——”谢玄英僵住了。
    她顿时?察觉,疑惑地?望去。只见他面皮紧绷,眼神有些回避,眉梢又紧紧地?蹙了起来。
    程丹若若有所思,猜测道:“莫非是人家姑娘——”暗恋你?
    不会吧?弟弟暗恋姑娘,姑娘喜欢哥哥,哥哥另娶,弟弟能娶却被拒绝,于是生?出嫉恨之心?,兄弟反目成仇?
    谢玄英飞快解释:“我从未见过魏家娘子!”
    “她去过王家的赏梅宴。”程丹若提醒,“下元节水灯会那次,可能也?在。”
    谢玄英斩钉截铁道:“我们?绝对没有私下接触。”
    他小心?翼翼地?说,“是当初说亲的时?候,母亲有想过和魏家结亲。”
    程丹若:“……我懂了。”
    她一时?不知道该同情谁好:“在四弟看来,是你挑剩的给了他,他才不想要这门婚事的吧。”
    “这不可能,我同他相差五岁,即便都是魏家,说的也?不会是一个。”谢玄英否认道,“他必是想岔了。”
    程丹若说:“这我自然知道,但是同一个门第。”
    谢玄英拧眉。
    她叹气?:“此事难办了。”
    两家人说亲,年长的儿女没有结成,说年幼的也?是常事。毕竟,古代婚姻的本质是两户人家联合,若不然,怎么会有姑血还家,姐姐死了妹妹再嫁的事?
    根本目的,还是维持两家的结盟。
    但谢其蔚先入为?主,觉得柳氏给他挑的,是谢玄英剩下的人家,那么,他无法接受这门亲事,也?是人之常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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