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鸿之愕然。
    半晌,大笑不止:“哎哟!”他一拍大腿,“你这?孩子?,直觉倒是?不差。”
    悬起的心骤然落回胸膛。程丹若恳切道?:“请义父指点迷津。”
    晏鸿之端起茶盏,喝口热茶暖暖肺,这?才道?:“先说好,这?条路并不容易,至少比你嫁到王家难走。如果没有?十?二万分的决心,宁可不去。”
    程丹若道?:“我已经想好了,不去王家。”
    “唉。”晏鸿之叹口气,却也不再卖关子?,“明年开春,不独有?春闱,六局一司也将重新招募女官。”
    程丹若知道?女官制度,却不大了解夏朝的情况:“女官和宫女有?不同吗?”
    “宫女要求良家子?,身家清白即可,女官却要知书达理,她?们不止要负责六局一司的工作,更要引导中宫,清肃内帏。立国?初,后宫清平,女官功不可没。然则,女官为女子?,毕竟不如宦官与圣人亲近,渐渐式微。”
    晏鸿之简单说了女官的历史,又?告诉她?:“先帝时,太监祸乱朝政,今上?引以?为戒,不敢重用司礼监,可后宫无子?,妃嫔不安,便有?启用女官的意思。洪尚宫上?奏请择女官入宫,已被准了,明年开春便在京畿之地择选。”
    程丹若忖度道?:“做多少年?俸禄几何?”
    “看人。若是?无夫无子?之妇,可终老宫中,若是?未嫁之女,任职数年后可归家婚配。俸禄么,与官吏等同,六尚的年俸是?一百八十?石。”
    她?马上?算账:一斗米一钱的话?,一百八十?石,就是?一百八十?两。
    不少了,宫里包吃住,能攒下不少钱,最重要的是?,女官既然有?品阶,就有?被社会认可的身份。
    还可以?老死?宫中,光明正?大不用婚嫁。
    到哪儿去找这?么好的事?
    程丹若立时决意:“我去。”
    “你要想好,宫里可不是?平常人家,是?天底下最复杂最难测之地。”晏鸿之却语重心长道?,“进宫博前途,成才荣华富贵,败则草席裹身,谁也护不得你,你真的想好了吗?”
    程丹若静默一瞬,点头:“我知道?。”
    谁不知道?给?皇家做事风险最高,有?时候稀里糊涂就丢了命。
    然而,外头又?好得到哪里去?
    世道?无处不吃人,她?走到外面,地痞流氓都能生吞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赌一把最大的。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她?道?,“我没什么可输的。”
    晏鸿之终于点了点头:“你既有?这?志气,我自不拦你。不过,女官要熟读的书目可不少,二月前,你至少要熟读《孝经》《女孝经》《女戒》和四书,《诗》也不能不看。”
    程丹若毫不迟疑地点头:“好。”
    读书有?什么难的,就怕没有?机会读书。
    “明日,你不必再做女红,白日就来前面读书。”晏鸿之愉快道?,“正?好,你同三郎两个一道?备考,谁不用功,谁就没饭吃。”
    程丹若:“……”
    高三,开始了。
    可冬天读书不是?件容易的事,哪怕晏家富贵,不缺火炭,却没法改变自然环境。
    京城的天亮得晚,暗得早,遇上?雨雪天气,室内尤其昏暗,这?时有?玻璃,却没有?玻璃窗,屋里看书极其费眼睛。
    只能开窗,忍冻在窗边读书。
    好在炭盆烧得足,盖个熏笼搁在书桌下,脚暖呼呼的,上?身穿得薄也不太冷。让人烦恼的是?砚台的墨容易结冰,写着写着就冻了,得重新加水化开。
    晏鸿之不许丫头小厮陪读,所有?工作都要自己来。
    程丹若从没那?么想念现代的钢笔。
    之前做的冻疮药水,现在她?自己也用上?了,略微红肿就涂,这?才没溃烂。
    此番场景,均落入他人眼中。
    --
    数月来,洪夫人虽然同程丹若不亲近,可既然磕头认过亲,的确将她?当做半个女儿看,不由?道?:“虽说霞妹的主意,咱们自家人必是?要支持的,但?一入宫门深似海,不如嫁到王家,我们总能看护十?年。十?年后,她?也该立住了。”
    晏鸿之拍着妻子?的手背:“阿菁,人各有?志,我说过,丹娘心气高着呢。”
    洪夫人叹气:“有?志气固然好,可宫里……当年抬出多少尸体,你岂能不知?”
    “今非昔比,圣人不是?滥杀残暴之辈,再请姨妹看顾,总不至于如此。”晏鸿之心里明镜似的,“她?不是?没有?退路,真有?万一,让她?回家婚配就是?。”
    洪夫人翻白眼:“那?都几岁了?只能给?人做续弦。”
    “凡事别说那?么绝。”晏鸿之笑笑,转移话?题,“对了,老二写信回来,说过几天就到家了……”
    提起不在身边的二儿子?,洪夫人马上?忘记别的,咬牙切齿道?:“这?王八羔子?,等他回来,我非打死?他不可!”
    “阿菁,那?是?亲儿子?,你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晏鸿之赶紧安抚老妻,“其他不说,再不娶妻,你我不知何年才能抱孙子?。”
    洪夫人沉默。
    晏鸿之搂住她?的肩头,低声道?:“孩子?大了,由?他吧。”
    “哼。”洪夫人轻哼两声,却没再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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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大爷和大奶奶也在喁喁私语。
    大奶奶颇为遗憾:“王家这?样好的亲事!可惜了。”
    晏大爷却赞赏:“齐大非偶,丹娘不慕王家富贵,确有?几分骨气。”
    “傻了些?。”大奶奶看法不同,“妻凭夫贵,一旦成婚,她?就是?尚书孙媳,过往不究,如此拘泥出身,反倒小气。”
    晏大爷又?点头:“你所想亦有?道?理,只不过男婚女嫁,总要两厢情愿。丹娘既然不肯,便也罢了——你可不要去娘那?里抱怨,一个姑娘家,用不了几分钱财。”
    大奶奶道?:“你放心,三妹只日常用度是?公中的钱,其余皆是?爹自己的私房。老人家乐意养她?,我自无二话?,不过可惜罢了。”
    “哦?”
    “那?日王家宴会,人人草木皆兵,独她?镇定。”疯狗吓人,大奶奶犹且记得当日情状,“老实同你说,我见了,既佩服,又?觉得害怕。”
    晏大爷不解:“为甚害怕?”
    大奶奶摇摇头,难以?道?明其微妙:“说不好,反正?如果是?我,少不了回来魇上?几日,她?却连药都没熬一碗。”
    “她?出身边境,想来自幼胆大。”晏大爷随口安慰句,又?转移话?题,“岳母的身体可好些?了?明日我陪你一道?回去看看。”
    大奶奶便抛下这?茬,甜蜜道?:“你当差呢,我自己去就好。”
    “带些?红参去。”
    “欸。”
    --
    入夜后,谢玄英坐在交椅中,借昏黄的灯光看《西厢记》。虽然这?不是?正?经书,但?只要不在老师面前看,躲房里瞅瞅也没什么,他还有?一套名家绘制的《春闺幽梦》……咳!
    他漫不经心地翻着,看到长亭一折,老夫人说“俺今日将莺莺与你,到京师休辱没了俺孩儿,挣揣一个状元回来者”,不由?轻笑。
    多简单的法子?啊,他居然一直没想到。
    还是?丹娘聪慧,直指核心。
    要玉成好事,苦求无用,不如挣一个金榜题名。
    当然,女官考取不难,这?只是?开始。
    “少爷。”松木轻手轻脚过来,剪亮烛心,“东西都收拾好了,明日就能回府。”
    谢玄英点点头。临近年关,在老师家住上?七、八日已是?难得,不能再耽搁了。好在不虚此行,不仅丹娘的亲事峰回路转,他更是?坚定心意,不复迷茫。
    回家,也好。
    总得把亲事给?搅黄了。
    “没你的事了。”他说,“去歇吧。”
    “是?。”松木退下,却在关门时忍不住抬头觑眼。
    做长随的,对主人的敏感度高过所有?。他不止一次地意识到,自江南而返,少爷愈发器重柏木。
    到底是?为什么呢?松木开动脑筋,琢磨了起来。
    屋里,谢玄英打算再看两页,谁想随手一翻却是?“绣鞋儿刚半拆,柳腰儿够一搦,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只将鸳枕捱”,不敢再看,赶紧合拢,上?床睡觉。
    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崔莺莺……丹娘……丹娘……
    *
    回到靖海侯府,谢玄英一下忙碌了起来。
    过年事多,宴会、祭祀、朝贺……样样件件都能忙得人倒头就睡。皇帝的事情也不少,祭祖庆典都爱把他带在身边。
    谢玄英忙得瘦了一圈。
    柳氏亦然。作为侯府主母,天没亮就睁眼,天黑了还没结束,实在撑不住,干脆交出家务给?大儿媳和二儿媳,叫她?们俩互相制衡。
    结果,莫大奶奶变成一尊菩萨,凡事都是?“我听弟妹的”,荣二奶奶孝顺,事事都跑去询问柳氏,不敢自作主张。
    气得柳氏咬牙切齿,和心腹妈妈倒苦水。
    “一个庶长子?,一个嫡长子?,当年斗得乌鸡眼似的,现在好了,拿我当敌人。”
    心腹妈妈说:“太太,大奶奶和二奶奶都不是?个简单的。”
    “当然不简单。”柳氏冷笑,“一个是?老太太定的,一个是?前头那?个临死?前选好的,都怕我这?后来的在婚事上?磋磨呢!”
    心腹妈妈也觉棘手,思量半晌,才道?:“太太,你原想着等三奶奶进门,把家事交给?她?,可三少爷的亲事一时半会儿没个准,不如先退一步。”
    柳氏闭眼沉思,少时,缓缓道?:“原想着许意娘进门,以?她?的手段,即便不能压制她?们,也不至于落下风,如今……呵呵,罢了。”
    她?说:“明儿开始,就说我病了,一应家事交给?她?们二人,我要好生休养。”
    结盟是?吧?好。
    侯府这?么大的馅饼,我看你们能忍多久。
    后宅局势悄然变化。
    谢玄英一无所知。
    没结婚的男人,只要没短吃穿用度,都不会在意后宅的权力变更。但?柳氏的心腹妈妈心疼自家小姐,借送汤羹的机会,悄悄对他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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