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仰仗老太太了。”程丹若玩笑一句,端上药来,“您呀,少说也要活到耄耋,长长久久为丹娘撑腰。”
    陈老太太被她哄得高兴,愈发坚定了心中所想。
    她不动声色:“快要端午了吧,天是一日热过一日了。”
    “是呢,等到端午,用艾草把屋子里都熏一熏。”程丹若说,“老太太若是睡不好,我再做个香包挂在帐子上,许是舒服些。”
    陈老太太道:“我是想,二郎该回来了吧。”
    陈家二少爷陈知孝,年十六,正在苏州的“春风书院”上学。这是江南一地著名的书院,山长以前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官不高,却清贵,告老还乡后于家乡开设此书院,引来慕名的学子无数。
    陈老爷只陈知孝一个长成的儿子,自然要为他打算,早早便托了人送进去。
    春风书院管理严格,每旬放假一日,只叫学子们在城内疏散疏散,唯有节日方才会给三五日假期,叫他们归家与亲人团聚。
    端阳是大节日,自年后返回书院读书的陈知孝,终于能回家了。
    于陈家而言,这无疑也是一件大事。
    昨日书信才送来,说端阳归家,黄夫人就急切地叫人洒扫院子,晾晒被褥,熏染屋子,样样准备妥当。
    待到端午节前两日,门口陆陆续续开始放置菖蒲、艾盆,上方悬挂上泥塑的张天师像,雕刻了各式各样的毒虫点缀一边,做出活灵活现的驱虫场景。
    五月初五,端午节当天,全府的人都忙碌起来。
    最小的陈五郎,额间要写上“王”字,系上五彩的长命缕。
    其他人换上了艾虎纱做的衣衫,轻薄透气。心灵手巧如陈婉娘,早就用纸剪出了艾叶、天师和毒虫的模样,戴在头上栩栩如生,差点吓哭小丫头。
    程丹若不比古人讲究,只用艾草编织成手镯戴上,又给每个人准备了调配好的艾草薄荷香包,装着常见的白芷、川芎、芩草、甘松、薄荷、艾叶,气味芬芳又能驱蚊。
    午间,陈知孝风尘仆仆地赶回家。
    他衣裳都没换,就到萱草堂给陈老太太请安。
    “给老太太请安。”陈知孝见过祖母,又对在一旁照顾的程丹若行了平礼,“程家表妹安好?”
    程丹若还礼:“多谢表哥挂念,老太太和我都好。”
    “来。”陈老太太哪有不疼孙子的,一把拉过他坐到身边,“瘦了,黑了。”
    陈知孝长得很像陈老爷,不胖不瘦,中等身材,不美不丑,中等模样,只是家中富足,又是官宦子弟,言行举止便比普通人家的学子多了几分从容。
    他笑道:“高了些才显得瘦,书院一日三餐,饿了还有点心,老太太放心,并不曾吃苦。”
    书院里的伙食一般,量大管饱而已,但黄夫人早就叫他带足了钱财,每日到书院门口买些烧饼、馄饨、馒头,绝不会饿着。
    陈老太太含糊地说了什么,陈知孝没有听清。
    程丹若翻译:“老太太说,要你知晓分寸,万不可为了读书伤了身子。”
    陈知孝立即起身,躬身道:“老太太放心,孙儿明白。”
    陈老太太又说了好些话,才放孙子去找母亲。
    黄夫人早已等候多时,赶忙叫儿子洗漱:“午时水已备下,快洗一洗,祛病祛灾。”
    陈知孝哭笑不得。据说端午午时的水是最好的,能强身健体,但都是小孩子才这么做。
    然而母亲一片慈心,他不忍相驳,老实应了。
    沐过加入柚子叶和白兰花的香汤,陈知孝又与父母一道,去萱草堂用午饭。
    端阳的午饭须是清一色的红。
    红烧鳝鱼、胡萝卜烧肉片、鸭血汤、红苋菜、樱桃肉、白灼虾,各类粽子。
    不过,程丹若并没有加入其中,这是陈家的团聚时刻,与她毫无干系,甚至连姨娘都是没资格出场。
    侍奉婆母,是主母才有的权利。
    程丹若一个外人,独自在屋里好好用了顿饭。
    她的午饭要简单些,白灼虾、萝卜肉丸汤、红苋菜和咸鸭蛋。
    粽子估计是厨房来不及给她做,直接蒸了陈老爷的下属和同僚送来的节礼,多到吃不完,既有甜口的,也有咸口的。
    程丹若剥了个小的白糯米粽,沾白糖吃。
    以前端午,谁还耐烦吃这种粽子,怕胖还来不及,现在可好,这具身体虽然能吃饱饭,对甜食却还是馋得很。
    糯米沾白糖塞进嘴里,又香又甜。
    程丹若吃得很认真,每一口都慢慢咀嚼后才吞下。和陈老太太一起吃饭,菜永远是烂烂的、清淡的、低盐的,她还会咳嗽呕吐,每当这时,总要停下来服侍一番,才能继续吃。
    若是老太太不舒服狠了,直接放下筷子,那么,她就算只吃了一口,这顿饭也得结束。
    一个人好好吃一顿饱饭,竟然也成了奢侈。
    程丹若咽下糯米,忍回所有的不平。
    日子还要继续过,不是吗?
    能在古代吃上白米饭,节日里吃一口白糖粽,生活已经超过大半人。
    “白芷。”她叫来外面纳鞋底的丫鬟,说,“剩下的菜你们拿去吃吧。”
    她胃口不大,菜里还剩了不少肉腥。丫鬟们的菜肉末少,虽然是剩菜,她们也一点不嫌弃。
    “多谢姑娘。”白芷收拾餐桌,端着几道剩菜下去了。
    程丹若先漱口,再用棉线充当牙线,清洁齿间,最后才嚼一小块香茶饼——这是用香料、薄荷、茶、甘草都药材制作而成的古代版口香糖,能清新口气。
    古代可没有牙医,她清洁牙齿非常小心,生怕蛀了。
    做完,立即到旁边的耳房,接手熬药的任务,让丫鬟去吃饭。
    丫鬟乐得早些吃饭,欢欢喜喜地走了。
    不出一炷香,药便熬得七七八八。
    程丹若用抹布包住砂锅,小心翼翼地将药倒出来。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苦得人流泪。
    她过滤一遍药汁,倒入药碗。
    其实,她说是每天亲自熬药,也就是做这点工作而已,大部分活都是由丫鬟完成的。
    往好听里说,这叫合理安排工作,总不能为了好名声把自己累死,说难听点,就是层层压迫。
    但过日子,最好忘记这一点,不然一秒钟都待不下去。
    程丹若端起托盘,稳稳当当地走进了正堂。
    陈家人的家宴已经结束了,饭菜撤下,众人正围着陈老太太,听陈知孝讲书院里的趣事。
    “老太太。”她弯下腰,轻柔地说,“该喝药了。”
    平时,陈老太太最抗拒苦药汁子,都要她哄半天才好。可今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孙子回来,她心里头高兴,竟不必她说,就着她的手一口气喝了。
    程丹若给丫鬟多喜使个眼色。她赶紧端了新切的桃子,喂给陈老太太吃一块,压一压口中的苦味。
    “今天不需你。”陈老太太吃完桃子,又漱了口,这才发话,“孝哥儿和柔娘婉娘都回去吧。”
    一打发孩子们,黄夫人和陈老爷便知道她有话要说,对视一眼,均自对方眼中瞧见了不解。
    明明之前的婚事已经过去,老太太还有什么事?
    ——当然,还是婚事。
    程丹若等人一退下,陈老太太就开门见山:“孝哥儿已经十六了,他的婚事,你们二人可有章程了?”
    黄夫人立即道:“回母亲的话,媳妇想着老爷马上要上京了,届时不妨请我娘家出面,打听一下京中可有合适的姑娘,给孝哥儿说一个好的。”
    儿子是她的命根子,也是家中嫡长,夫妻俩商量过,不着急在松江定亲,左右是男子,二十之前成婚都不算太晚。
    陈老太太嘴角动了动,像是面部神经抽搐了一下,怪异得很。
    黄夫人心中萌生不祥的预感,但忍住没吭声。
    陈老太太也没看她,直接问儿子:“你也是这么想的?”
    “孝哥的媳妇要好好说。”陈老爷点头,又问,“母亲可是有了人选?”
    陈老太太缓缓道:“之前,你媳妇和我说,丹娘无依无靠,说到外头怕是人家嫌弃程家单薄,我便动了念头,想将她留在身边。”
    黄夫人心里咯噔一声,开口就想驳斥。
    但陈老爷更狠,直接道:“毕竟是自家亲戚,做妾说出去不好听。”
    “正是,我将丹娘当做亲生女儿看待。”陈老爷用“妾”的名头,堵住了老太太的下文,黄夫人自然不能拖后腿,附和道,“她毕竟是好人家的女儿。”
    陈老太太不动声色,绝口不提是妻是妾,反而提起旧事。
    “我不是偏心丹娘,可早年间淮河水患,若不是丹娘,我现在已经与你父亲作伴去了。”
    第11章 暗传信
    陈家的老家在湖广一带,位于淮河周边。
    四年前,陈老爷在外头做官,陈老太太则随幼子居住在老家。
    那时正值春汛,连日暴雨,淮河水位不断上涨,本以为居住在县城定是无忧,却没想到如此厉害,直接淹没了整座县城。
    陈老太太的幼子外出,通知乡下的族人避难,却再也没有回来。
    洪水席卷而来,水淹没了宅子,仆人们四散逃命,陈老太太滑了一跤,差点淹死在水里。是程丹若跑回来扶起她,让她坐在门板上,两人在水中漂了两天一夜,才被陈家的族人救下。
    因此,陈老太太才携了程丹若,随陈老爷来江南居住。
    “是儿子不孝。”提及此事,陈老爷心中大恸,连连道,“叫母亲受了大罪。”
    “水患乃天灾,与汝何干?”陈老太太吐字浑浊,口气却坚定,“只是,丹娘既救我一场,我总要安排她的终身。”
    黄夫人暗暗恼恨,早知道有这一出,就不该这么快松口叫柔娘定亲。
    陈老太太盯上了孝哥儿,饶是她也觉棘手。
    做正妻,那是万万不行的。程丹若是绝户女,丧父又丧母,不是她说,陆家都不想娶,陈家更看不上了。
    妾也不妥,把亲戚家的女儿弄做自家妾室,知道的说他们怜悯孤女,给她个容身之处,不知道的还不定怎么编排呢。
    再说,尚未娶妻就纳妾,孝哥儿不可能说上一门好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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