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午膳时分,江易安已经开始称呼陆彦为“陆大哥”。
    温然看到江易安像个尾巴似的跟在陆彦身后,一口一个陆大哥,她讶异地抬眸看向陆彦。
    陆彦走到她身前,江易安还想继续追着他问一些问题。
    宁语忍无可忍,把没有眼色的儿子叫了过来,开始秋后算账:“说吧,你今日惹了什么事,以致你父亲要动用藤条?是不是又逃学了?”
    江易安支支吾吾,宁语一看就知道他定是又逃学了,怕是又跑出去玩乐,结果被江盛抓个正着。
    宁语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江盛见此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别急,他看向江易安,并未像从前一样训斥他:“今日和陆公子说话,你觉得他才学如何?”
    江易安毫不迟疑地道:“陆大哥才学渊博,比先生还要博闻。”
    “那你觉得自己如何?”江盛继续问。
    江易安瞬间沉默下来。
    江盛叹了口气,他走上前拍了拍江易安的肩膀:“易安,父亲并非是要强求你得功名,让你读书识字,是为了让你将来能走得更远,看到更广阔的天地,而非在吃喝玩乐上虚度光阴。你若真心欣赏陆公子,便该向他学习,我儿聪慧,若不试一试,怎知自己能走得多远?”
    刚才陆彦那些话,其实在刻意引导江易安对读书的兴趣,陆彦提及他在青州的做官经历和他为百姓做的那些实事,以及青州被叛军围城的危急,本就是在让江易安看到不同的天地,拓展他的眼界。
    江盛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也知道该如何说才能更加深刻地鼓励江易安。
    那厢江家夫妇在鼓励儿子向学。
    这厢温然看着陆彦,她好奇问道:“你和江伯父他们说什么了?江易安怎么突然对你心悦诚服?”
    “不是什么重要的话,许是他正好对我说的事情感兴趣。”陆彦解释道。
    温然有些怀疑:“当真?”
    陆彦点头,神色做不得半点假。
    温然当然不会知道,这不是陆彦第一次见到江易安这小子。
    彼时陆彦还是个少年,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日日粘着小姑娘的家伙,每次江易安像个尾巴一样要跟他们一起外出时,陆彦都会不动声色地找人支开他。
    但今时不同往日,江易安行事如此冒失,也该让他好好读书学学道理,清楚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今日还早,你若不累,午膳后我带你去我之前的故居看看。”陆彦提议道。
    “好啊,我正有此意。”温然欣然应下。
    午膳后,宁语听闻温然要与陆彦去从前的宅子看看,便没有多留她说话。
    温然走出院子,正撞见江易安在与陆彦说话,江易安拱手道谢:“今日多谢陆大哥点拨,从前往后我一定一心向学,绝不再将心思用在那些无用之处,期望将来我能与陆大哥同为朝廷效力,为百姓解忧。”
    这才不过半日的功夫,江易安竟有如此深的思想觉悟,温然深感惊异。
    江易安走后,她走到陆彦身边,实在没忍住笑道:“看来以后夫君还能去劝学,如此有效,不知有多少人要求着夫君上门呢。”
    “江家夫妇于你意义不同,能让他们儿子一心向学,自是好事。”陆彦道。
    温然听他这么说,不由听出另一层意思来——陆彦从前并没有劝学的爱好,他今日如此做应是为了她。
    江易安将心思放到读书上面去,宁姨和江伯父自也会更加心安。
    温然冁然一笑,她眉目弯弯地牵起陆彦的手:“走吧,我们去你之前住的地方看看,说不定我能记起更多的事情。”
    陆彦与她十指相扣,往外走去。
    而另一边,刚刚才立志要一心向学的江易安,正一脚踏入书房准备苦读,他看到那满屋子的书,鼓起的气刚要泄下去,又想起陆彦对他的鼓励。
    他心道,不能辜负陆大哥和父母对他的期待,于是一头扎进书海中勤奋向学。
    -
    温然和陆彦离开江家不久,虞霜循着村民的指路到了江家门前。
    从越州一路至此,虞霜在路上旁敲侧击问出了许多事情,那些事情本也不是秘密,温然并未过多隐瞒。
    所以虞霜知道温然出生在云安村,知道温然的母亲叫简月,简月以前一直住在云安村,当年她上山采药失足落崖而亡,尸骨无存,如今她的墓中只有一副衣冠。
    虞霜还知道,温然之前是由江家夫妇照顾着,江家夫妇与简月交好,所以他们可能认识简月。
    这一路走来,虞霜看着这个陌生的村子,她时而觉得有些地方熟悉,时而又觉得每一处都很陌生。
    十七年的时间可以磨灭所有记忆的存在。
    虞霜上前敲响了江家的门。
    婢女到后院通禀,宁语正要小憩,她问来人是谁,婢女答道:“她说她名唤简月。”
    宁语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她难以置信道:“简月?她当真说自己叫简月?”
    “传话的小厮是这么说的。”婢女肯定地道。
    宁语深呼一口气,她穿上外衣疾步往外走去,她走到江家门前,一眼看到站在门外的女子——清丽柔婉的容貌,一双似含着雾气的杏眸,显得有些疏离的眉眼,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宁语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宁语放在身侧的双手微颤,她一时间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不然她为何能见到已经死去十七年的故友?
    简月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仿佛这十七年的时光不存在,她只是刚刚采药归来。
    宁语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虞霜看出她情绪太过激动,她踏过门槛抽出一根银针刺中宁语的一个穴位,宁语气息渐渐平复下来。
    虞霜收回那根银针,她肯定地道:“你认识我。”
    宁语从惊愕中缓神,她觉得虞霜这话奇怪得很,什么叫认识她?难不成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吗?
    不对,若是简月当真活着,她怎么可能将小然一个人丢在这里,这么多年不闻不问?
    宁语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她与虞霜进入花厅,虞霜始终面无表情,这与宁语印象中的简月很不同。
    简月很爱笑,很开朗,不像这个女子,显得有些过于冰冷。
    “你到底是谁,为何说自己是简月?”宁语肃声质问。
    虞霜心里确定了一个事实,她极有可能是宁语口中的简月,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是谁,当年我被义父从河中救起来后记忆全失,大夫说我应该生过一个孩子,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要寻找我的过去,但我寻不到一点蛛丝马迹。直到前些日子,我在临曲碰到一个姑娘,她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是顺着她给我的线索寻到这里。”
    虞霜的话简略但条理清晰,宁语根本她的话拼凑出一个事实——假若当年简月失足落崖后并没有身亡,而是被人救起,只是因为她记忆全失所以才一直没有回来,而她多日前碰见的姑娘怕是……
    “你碰到的姑娘是……”
    “她叫温然。”
    宁语双手倏然握紧,她拉着虞霜走到花厅后,指着她的右臂:“你将袖子拉上去,我要看看你的右臂。”
    虞霜依言将右臂露了出来,她的右臂关节处有一道很长的疤,宁语看到那熟悉的疤痕,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竟真的是你,十七年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你竟然还活着?这太荒谬了。”
    宁语说着荒谬却用力抱住虞霜,她声音带着哭腔道:“你知道这些年我有多后悔吗?当年你说要上山,我应该让你留在家中的,我若不同意你上山,就不会有后来的意外,小然也不会失去母亲。阿月,你为什么不早些回来,为什么这么迟才回来?”
    虞霜任由宁语抱着,宁语给她一种熟悉感,只是这种熟悉感不足以唤醒她的记忆。
    “对不起,是我忘记了那些过去。”
    “没关系,你能回来就好,刚刚是我情绪太激动,我并非是要埋怨你。”宁语赶忙解释。
    与她的激动不同,虞霜像是陷入一种更深的茫然中,故友唤不醒她的记忆,那什么才能令她想起过去的一切呢?
    “我……我从前住在什么地方,你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我现在就带你过去。”
    宁语说着,拉着虞霜就往她之前的故居去。
    与江家不同,简月从前住的地方是一个一进小院,推开门往里走,虞霜看到院子里种着一棵海棠树,再往里走会看到正屋临窗前种着一棵玉兰树。
    虞霜推开那扇陈旧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气息很刺鼻,虞霜缓缓往里走,这里的摆置基本没怎么动过,宅子的钥匙一直在宁语那里,她偶尔会过来看看,未免触景伤情,她来得次数也不多。
    虞霜走遍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她最终停留在东边的书房桌椅前,透过书房的窗户往外看,可以看到那棵临窗种植的玉兰树,待到春日玉兰花开时,推开窗户可以看到满树的洁白玉兰花。
    宁语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她眼中露出几分嫌恶:“这是温秉丞当年为你种的,温秉丞……是你失忆前的夫君,小然就是你们的孩子。”
    虞霜听到“温秉丞”三个字,她不由生出一种抵触的心理,再次看向那桌案,她脑海中闪过些画面——
    “阿月,多亏你操持家用,你放心,待到我来年高中,我一定再不让你如此奔波。”
    “阿月,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待他出生后我一定好好疼他,他的名字由你来取好不好?”
    “温然,原来这个‘然’字是这么解的,不是觉得不好,阿月取的名字甚好,这个孩子就叫温然。”
    那些记忆涌过来,虞霜头痛欲裂,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小药丸迅速服下。
    宁语赶忙扶住她:“怎么回事,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没事,”虞霜深呼吸,药丸在她体内发挥效用,她的头痛慢慢缓解,“我从前只要一用力去想之前的记忆,就会头痛欲裂,这药可以帮我缓解头痛。这里,有我的记忆。”
    “温秉丞……”虞霜低声重复这个名字,刚刚缓解的头痛似乎因为这个名字再次加重。
    虞霜清楚的感觉到,她潜意识里在抵触和这个人有关的记忆。
    ? 第54章
    陆彦在云安村的住处距离江家不远, 走出江家后沿着一条直道约莫走上两里地的距离,能看到一个二进的宅子,宅子前方不远处有一条蜿蜒而下的小溪, 溪水清澈见底,阳光倾落在水面上, 水面波光粼粼仿若一条银带。
    这里没有太大的变化, 溪水并未上冻,这里的冬天也远没有上京那般冷寒。
    永州越州两地偏暖,所以当初陆彦选择这个清静又偏远的地方来养病。
    只是他没想到,来这里的第一日就撞见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生着一双灵动清浅的杏眸, 看着人说话时显得尤其真诚, 她勇敢无畏,似一团暖阳冲进他的生活, 却又突然离去, 连一声道别都没有。
    好在,他重新找回了她。
    温然与陆彦走到宅子前, 温然看向这宅子的四周, 她与陆彦那些回忆中最精彩的一幕, 莫过于她在这里将那个吴家小郎狠狠揍了一顿。
    后来这事还闹到宁姨与江伯父面前, 吴家夫妇气势汹汹而来, 要她向吴小郎赔礼道歉,江伯父从她口中知道事情原委,从义理出发, 说了一通大道理, 最后说得吴家夫妇无地自容。
    自那以后, 吴小郎再也不敢在她面前胡言乱语,
    当然,温然是从宁语口中知道后来的这些事情,她过往的记忆模糊不清,重回江家再次见到宁姨和江伯父,看到江家熟悉的一些场景,她的记忆才变得鲜明起来。
    但她和陆彦的记忆不在那里。
    那些记忆在此处。
    温然看向宅子前右边种着的那棵桂花树,桂花树叶郁郁葱葱,不受冬日天寒的影响。
    陆彦牵着她绕着树走了一圈,温然注意到树干上有一道刻痕,她比了一下,不高。
    “你那时觉得是因为你长得不高,所以打架才会打得那么狼狈,后来就在这里划了一个刻痕,说明年一定要比这个高出一个头的距离。”
    陆彦解释这个刻痕的由来,温然抚摸那道刻痕,九年的时候也不能磨灭这道刻痕,可以想见当时她有多气愤,多想长高了。
    很好,长高是为了更轻松地打架,不愧是她。
    后来哪怕记忆模糊,她还是记得要学防身术保护自己,与沈盈结识后,沈垣帮她们找了个师父,温然学了不少防身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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