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赶到约定地点时,已经有一个妇女等在那里。那妇女模样憨厚,身量不高看起来胖墩墩的。
    这妇女姓钱,丈夫是入赘的,家里的生意皆由她一人出面打理,不过也都是些小本生意。她为人热情,见着陆书瑾了后便笑开了花,往前迎两步,“小郎君,等你好一会儿了。”
    陆书瑾道:“是我来迟,快些带我去看房吧。”
    王妇带着陆书瑾去往租地。哪地方离学府不远,在西墙边上,且处在热闹地带,一院一户,房子虽不大,但里面浴房净房灶台俱全,安静却不孤僻,极合陆书瑾的心意。
    她问了价钱,依旧是半年起租,统共是二十五两,定金需交五两。
    对比前两个的价钱,二十五两算是高了些,但陆书瑾来来回回将这一院一户的小屋子看了好几遍,没挑出任何毛病来,豁着脸皮与王妇在价钱上来回拉扯了半晌,最后还是一文钱没少,陆书瑾咬牙给了五两定金。
    王妇谈成这一桩生意,自然喜笑颜开,对陆书瑾更加热情,带着她往外走,嘴里喋喋不休,“我跟我家那口子住得离这不远,咱们也算得上是邻居,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有什么事你尽管来喊我们帮忙就是,你随时可以搬过来,届时租款结了我便把钥匙给你……”
    陆书瑾了却了心事,心里也是开心的,与王妇说了几句话,约定五日之后来结租款,这才离开。
    王妇热情欢送,看着陆书瑾的背影消失了才捂着五两银子转身要走,方走了没两步,面前忽而出现两个高大的男子将她拦住。
    王妇从未在这一带经历过被男子拦路的事,当即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将刚到手的银两捂死,紧张问:“二位郎君何事?”
    两个拦着她的男子没说话,倒是从后头拐角处走出来一个身着红色衣袍的年轻公子,头顶着雪白玉冠,坠下的两条红金交织的长缨隐没在披着的长发之中。他面容极是俊俏,眸色不是纯粹的黑色,身量也高,从前头一步步走到王妇面前。
    王妇见这年轻公子第一眼,当即在心里喊了一声好俊的郎君!
    待他走到近前来,王妇的脸色猛然一变,忽而想起前段时间有次打海舟学府正门路过时,曾瞧见有人在门口打架斗殴,她去凑了个热闹,仍记着当时的场景。再一看面前的公子立马就认出来,这不正是那日把一个胖子按在地上揍的那个小公子吗?!
    王妇记得旁观的人说他是萧家的嫡子。她做惯了生意会看眼色,立即笑起来道:“萧少爷,可是租房?”
    “租房?”萧矜一掀眼皮,望向陆书瑾离去的方向,问道:“方才那人找你,就是为了租房?”
    “可不是嘛?那小郎君看中了这里一套带院独户,刚交的定金。”王妇感觉这萧家少爷似乎也是为打听此事才让人拦住她,于是连忙把此事托出。
    果不其然,萧矜眸光一沉,再没有第二句话就转身离开。
    这边陆书瑾丝毫不知出去租房一事的败露,还在想如何跟萧矜说起此事,她需得找一个看起来很合理的理由才是。
    今日休沐,她办完这件事之后也无旁的事情,便回了舍房去抄《戒女色》。
    又是一整日不见萧矜,陆书瑾抄书抄累了,就搬了个凳子出去坐在檐下,一会儿看看悬挂在西边的夕阳一会儿看看书,直到晚膳过后,萧矜才回来。
    萧矜进屋脱了鞋,脚落在地上没有声音,他绕过屏风走到陆书瑾的那边,一眼就看见陆书瑾用手支着脑袋小鸡啄米似的打瞌睡,偶尔脑袋从手上掉下来,她眼睛都没睁又迷迷糊糊把脑袋搁回去。
    陆书瑾此人平日里看书的时候太过一板一眼,对书本有着无比崇高的敬意,很少见她在书上乱画亦或是看书看到一半趴在上面睡得流口水。乍然看到她一手捏着书页一手支着头打瞌睡,萧矜觉得莫名好笑。
    他站在屏风边看了一会儿,而后轻咳了一声,将打瞌睡的陆书瑾惊动。
    她睁大惺忪的睡眼,迷迷瞪瞪地看向萧矜,用了片刻缓神,而后道:“萧少爷,你回来了?”
    萧矜倚在屏风上,问她:“晚膳吃了吗?”
    陆书瑾点头,“吃过。”
    萧矜又问:“吃尽了吗?”
    “吃尽了。”她答。
    “这舍房,你住得可有不舒心的地方?”萧矜的语气很随意,像是闲聊时随意唠的一句话。
    陆书瑾连连摇头,很果断地否认:“当然没有。”
    岂止是没有,这舍房简直就是她活着十几年来住得最好的地方了,若非是因为万不能与萧矜在同一屋檐下长久生活,她断不可能离开这里。
    萧矜盯着她的脸,企图从中找到一丝一毫的谎言,但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仍未发现她的表情做假,她说的都是实话。
    萧矜道:“你可有话要对我说?”
    陆书瑾点头。
    萧矜眸光一动,“什么话?你说。”
    “乔老今日……没有为难萧少爷吧?”陆书瑾谨慎措辞,其实她想问乔老是不是又骂你了。
    萧矜轻轻晃头,“没有。”
    “那纵火烧齐家猪场一事,他们不会追究你吗?”
    萧矜勾起一个讥诮的笑,眼角眉梢稍微露出轻蔑来,“他们岂敢追究?”
    陆书瑾暗道也是,萧矜这身份,齐家拿什么追究?就算萧云业如今不在云城,也未必有人敢动他唯一的宝贝嫡子。
    见她又沉默了,萧矜等了片刻,没耐住性子问:“还有话吗?”
    陆书瑾便将今日刚抄的两页纸拿给萧矜,说道:“这是我今日抄的。”
    萧矜接在手中低头去看,目光却并没有放在纸中的字体上,而是回想起陆书瑾白日跟那夫人边走边笑,又拿出五两银子给夫人的场景,他指腹摩挲了下纸张,拿出十两给陆书瑾,先前一页纸五两白银是说好了的。
    陆书瑾每回收银子眼角都会轻微地弯一下,泄出心中的欢喜雀跃。
    她拿着银子转身,刚走两步萧矜又叫住了她,“陆书瑾。”
    陆书瑾疑惑回头,就见他轻轻扬眉,“旁的话没有了?”
    钱都到手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她不假思索地摇头,“没有了,萧少爷早些休息吧。”
    萧矜盯了她片刻,低低嗯了一声,转头去了屏风另一边。
    一夜无话,陆书瑾睡到第二日自然醒,跟门口随从说了一声便开始点了灯坐下来看书。天微微擦亮时,早膳被轻手轻脚端进来,萧矜在此时也醒了。
    陆书瑾在这边开窗,吃饭,看书。萧矜在那头穿衣,洗漱,束发。
    待天色大亮,到了早课时间,两人一同踏出门。萧矜腿长步子大走在前头,距离一旦拉开得远了,他就站着停一会儿,等陆书瑾自己追上来,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进了丁字堂。
    丁字堂里叽叽喳喳,十分吵闹,皆在说齐家猪场烧起来的事。
    但许是消息经过有人特意控制,众人还不知道这把火是萧矜放的,就连萧矜陆书瑾等人前天晚上进了衙门一事都不知。
    据说大火烧到了白天才被彻底扑灭,六千头成猪和刚买入的四千只猪崽满打满算有一万只,结果一只不剩,有些是干脆葬身火海被烤成了香喷喷的猪肉,有些是烧毁了猪圈逃窜了,齐家最后也才抓回十只不到。
    齐家这下可谓是损失惨重,庞大的家业毁于一旦,瞬间成为全城人的饭后闲谈。
    与陆书瑾猜想的不错,猪肉开始涨价,短短两日就翻了三倍的价钱,猪肉成为了短缺之物。
    这几日都还算平静,那夜的大火好像被轻松揭过,陆书瑾原本担忧的事情没有发生,乔百廉根本没有提及此事,偶尔在学府碰见,也还是如往常一样笑呵呵与她说话。
    萧矜纵火一事,没了后续,了无生息。
    几日一过,又是休沐,陆书瑾与王妇约定了今日要去结租款,一下学就收拾了书本往外走,却突然被萧矜拦住。
    “走这么急,等着去干嘛?”萧矜从后面拽住了她的书箱,迫使她停下脚步。
    “萧少爷有事?”她目光一扫,看到萧矜身边还站着季朔廷蒋宿等人,就知道这人又要组织什么活动了。
    果然,萧矜将小书箱从她背上扒下来扔给随从,抬手拦住她肩膀,说道:“走,带你吃顿好的。”
    陆书瑾很是无奈,想着反正都要搬走了,那去吃一顿也无妨,正好吃完了跟萧矜说一下她要搬离舍房的事。
    几人坐了马车出学府,前往云城之中排得上名号的大酒楼。萧矜也是这里的常客,甫一进门掌柜的就瞧见了,立马点头哈腰地亲自迎接,笑说:“哟萧少爷,您可算来一回了,还是甲字菜给您来一桌?”
    萧矜点头为应,抬步往楼上走,径直去了四楼的包间之中,跟回自己家一样熟练顺畅。
    蒋宿跟陆书瑾坐了大半月的同??x?桌,关系也近了不少,落座时他特地将萧矜右手边的位置让给陆书瑾,自己挨着陆书瑾坐。
    萧矜与季朔廷笑着说话,蒋宿就拉着陆书瑾问东问西,主要问他火烧猪场一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是不是萧矜放的火。
    陆书瑾自然不好回答,便将当时烧起来的情景详细地形容给蒋宿听,听得蒋宿激动得直拍大腿,一个劲儿地说萧哥厉害,怎么那日不带上他一起之类的话。
    直到菜上了之后蒋宿才消停,摆了满满一桌,煎炸炒煮凉拌各种都齐全,皆是酒楼的拿手招牌,卖相上乘。
    陆书瑾吃饭慢,但每一口都瓷实,用饭之后便不再说话,认真地开始吃着,在心中将她要搬出学府的说辞盘了又盘。
    不过这顿饭局吃到一半,雅间突然来了个人,像是不顾门口随从的阻拦硬撞开门闯进来的,门撞在墙上的巨大声音使桌上说笑顿时停住。
    陆书瑾还被这突然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夹着丸子的手一抖,丸子掉进碗里砸出四溅的汤汁,烫到了她的手指。
    她用帕子擦去汤汁,抬头望去,就见门边站着个年岁二十出头的男子,身着白色衣裳,正剧烈地喘着气,目光紧紧盯着萧矜。
    桌边的人全部站了起来,对此人十分敌视。
    萧矜搁下筷子,微微歪头,“这不是齐家少爷吗?也来吃饭?”
    来人正是齐铭。原本他至于萧矜在争春风楼的雅间上有冲突,但因前几日萧矜纵火烧猪之后,这梁子就变得你死我活了,他突然的闯入让蒋宿等人极为戒备,方才还说说笑笑的少年们一瞬间极具攻击,像是准备随时动手。
    谁知齐铭盯着萧矜看了半晌之后,忽而双膝一弯跪了下去,再不复先前与萧矜争抢雅间的大少爷姿态,他将脊背弯下来,额头贴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扬声道:“求萧少爷给条生路!”
    雅间的门又被关上,几个少年瞬间放松下来,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嘲笑齐铭。
    萧矜站起身,抱起双臂绕过桌子往前走,来到跪伏下去的齐铭面前,笑着道:“我岂有这么大的面子,还能威胁到齐大少爷的性命。”
    “萧少爷,萧少爷,先前是我有眼不识,胆大妄为与你作对,我现在真的已经知道错了,您就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齐家吧!”齐铭仿佛是真的走投无路,也不知道来之前做了多少心理建设和准备,此时完全将面子脸皮尊严放下,跪着往前行了几步,想去抱萧矜的双腿。
    萧矜毫不留情地抬腿踹在他胸膛,力道约莫是没有收敛的,将齐铭整个人踹得翻了过去,额头撞在桌边,发出“咚”地一声巨响,撞得桌上的菜都猛然晃动一下。
    陆书瑾碗里的汤撒了出来,她赶忙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也搁下了筷子。
    齐铭摔到在地又极快地爬起来,双手合十用卑微的姿态乞求,“你怎么打我都行,只要你能饶了……”
    他话还没说完,萧矜就拽住他的衣领一拳砸在了他脸上,戾气又重新盘旋进他的眼眸之中,桌子被他动作间整个抽翻,上面吃了大半的碗碟菜肴摔得稀碎,发出持续很久的碎裂声音。
    陆书瑾恍然又看到了几日前的噩梦,萧矜满身暴虐与凶残,一脚脚重重踹在齐铭的身上,在他白衣上留下极为明显的脚印。齐铭的额头出了血,糊了半脸,挨了拳头的脸颊眼眶以极快的速度红肿青紫,不过片刻工夫,完全没了人样。
    她心生惧意,下意识往后退。
    萧矜没打多久,狠狠出了口气似的停下,手背上沾满了血,他却没有就此罢休,而是对蒋宿摆手,“揍他。”
    蒋宿方义等几个少年一拥而上,将齐铭围在中央,一时间拳头脚印全落在他的身上。齐铭一开始还咬着牙不出声,很快就撑不住了,开始惨叫求饶,哀哀哭喊,“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
    “知道疼了?”萧矜冷眼看着,笑了一下,恶劣极了,“少说也得敲断你两根肋骨。”
    陆书瑾看着面前这残暴的场景,指尖不住地颤抖,耳边充斥着齐铭的惨叫哭嚎,混着少年们的辱骂无比刺耳。
    “别打了……”她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没人听见,施暴仍在继续。
    “别打了!”陆书瑾像是再也忍受不了,大喊一声,“别再打了!他要被打死了啊!”
    几人同时停了手,包间的杂音瞬间消减,只余下齐铭抱着头呜呜地哭。
    陆书瑾握紧了拳头,极力克制着心中的恐惧,抬眼去看萧矜。
    萧矜果然也在偏头看着她,只是那双眼睛不似平常那般带着笑或是带着善意,他此时的目光是布满寒霜的,冰冷刺骨。
    “你们再打下去,他会死的。”陆书瑾一说话,才察觉自己声音在颤抖。
    “所以呢?”萧矜冷声反问。
    “人命在你眼里,一文不值吗?”陆书瑾的话完全没有经过思考,是脱口而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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