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大小伙儿忙着献殷勤,很快将礼祠给瓜分了,将陆书瑾挤得无地可去,只好退到了门边,正好听到两人的对话,心说旁人说萧矜是个纨绔还真是一点冤枉都没有,连唐夫子给的处罚他都不在乎,言语神情间不见半点对师长的尊敬。
    “你不写,被逮到又是一顿责骂,你也知道唐先生那固执性子。”季朔廷十分忌惮。
    萧矜没有应答,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不写,懒得听劝。
    过了会儿,就听几个正打扫的人闲聊起来。
    “都是这俩月第四起了,今早我出门的时候,我娘还叮嘱我别去人少的地方呢。”
    “什么事啊?”萧矜听见了,问一嗓子。
    立马就有人回应,“就两月前出现的人口失踪案子,衙门前日又收到了一桩报案,到现在还查不出门路来。”
    “我小舅在衙门做事,他跟我说收到的报案里,失踪的都是外地来的女子。”一个瘦马猴似的人说。
    都是年轻小伙,对这些稀奇事儿自然是兴致很高,聚在一起聊得相当火热。
    萧矜却不感兴趣,他跳下窗子往外走,路过陆书瑾的时候脚步停了一下,转头看向她,忽而说道:“听见了?外地来的,别在云城乱跑。”
    陆书瑾仰脸对上他的视线,往那双眼眸里一看,顿时有一瞬的心慌,她偏头转了视线,说道:“失踪的人俱是女子,我又不是。”
    萧矜的目光往她脸上扫了一下,嘟囔一句,“娘们似的。”
    陆书瑾敛了敛眼睫,回道:“萧少爷倒是要注意,少走些夜路。”
    免得被人套了麻袋打得满头包。
    谁知这草包一下就听出了话外之意,气笑了,“你想说什么?”
    “关心之语罢了。”
    “你最好是关心。”萧矜用手指点了点她,随即大摇大摆离去。
    第4章
    听闻你昨日跟着萧四揍人去了?
    陆书瑾的模样的确漂亮,但眉眼之间没有那股子柔弱味道,还有些未脱的稚气,所以在众人眼里也不过是面容白嫩,过于秀气的少年郎罢了。
    只要与身边的人都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她倒是不太担心会有人识出她的女扮男装。
    萧矜离开之后,礼祠中打扫的几人也很快离去,陆书瑾在里面绕了一圈,发现已经清理得七七八八了,就做了下收尾,而后锁上礼祠的门,出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好在食肆到很晚都是有热饭的,她赶去吃了饭之后回到舍房,沐浴净身后洗好衣物,便点了灯开始写唐夫子罚的策论。
    三章策论并没有字数限制,陆书瑾随便翻了翻书很轻易就能写完。
    放下笔的时候想起萧矜在礼祠中的话,又抽了一张新纸,打算替他将那三章写了。
    虽说他动手打人并非是替她出头,但到底还是帮她解决了当时的困境,礼祠的罚扫也因为他叫来的人并未怎么动手,这是其一。
    其二便是今日那心胸狭隘的三人又挨了一顿揍,定不可能就这样善罢甘休,等过两日养好了伤必会再次找她麻烦,须得想个方法解决此事才行。
    思及萧矜那一副纨绔模样,她故意将策论水准一降再降,但同时又在里面加上一两处引经据典的论述,以免整章策论看起来全是废话。
    将东西写完后,陆书瑾搁了笔开始收拾桌上的书,顺道将那些从租赁院子里搬来的书一道整理了,一本本摆在架子上时,忽而有一个东西掉落在桌面上。
    她低头一瞧,只见那是一张扁长的签子,上头串了一条红绸,木签呈现出年代久远老旧颜色,上面写着两个字:大吉。
    脑中恍然又浮现当年那个小沙弥站在她的边上,笑着对她道:“祝贺施主,此为上上签。”
    陆书瑾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有福气的人,她自打出生起就没见过自己爹娘长什么样。
    据说是夫妻俩一起上山采药,遇上了泥石滑坡,就再也没回来,留下了三个月大的陆书瑾和祖母。
    那时候的她还没断奶,连名字都没有。
    祖母擦干了眼泪,用面糊糊一口一口把她喂到四岁,经常将她抱在臂弯里坐在门槛边,用苍老的声音缓缓念叨着:“财也满满,福也满满,咱们满满日后长大了呀,定是个有福气的人呢。”
    小小??x?的陆书瑾并不知道这些话的含义,也看不懂祖母脸上日益增多的皱纹和苍老,直到后来祖母躺进了棺材,陆书瑾就被带到那个杂草丛生的小院里,一个自称是姨母的人站在她面前冷淡地说:“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了。”
    自那日起,她有了名字,叫陆瑾。
    瑾,美玉之意。
    但她稍微懂事一点,就知道她名字里的那个“瑾”字,应当是谨慎的谨,提醒她时时刻刻循规蹈矩,仔细行事,一刻也不能忘却自己仰他人鼻息生活。
    她的吃穿用度虽然寒酸但好赖能安然长大,十年如一日地在宅中生活,但她始终明白,这里不是她的家。
    表姐妹的那些漂亮衣裙和珠石首饰她也从不多看一眼,若不小心惹上了事,也要赶紧老老实实低头认错,否则就被罚跪饿肚子。她越乖巧,姨母责骂她的次数就会越少,麻烦也会越少。
    长至十六岁,姨母就开始急于把她嫁出去,并未与她有过商量就定下了城中靠卖玉发财的王家庶长子,是个年过三十还未娶妻的瘸子,模样丑陋而生性好色,在城中名声极差,但王家承诺聘礼给两间商铺和白银百两。
    如此丰厚的聘礼,这门亲事几乎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
    陆书瑾心里明白,即便是说破了嘴也改变不了姨母的决定,于是姨母来通知她的时候,她没说半句不愿,一如往日那乖顺的模样。
    两家人便开始合两人的生辰八字,挑选婚期,准备婚前事宜,正当忙得热火朝天时,陆书瑾却背起了自己小小的行囊,在所有人都没有发现的时候,悄悄跑路了。
    她跑得远,光坐马车就坐了五日,辗转几站,来到了晏国有名的繁华之都,云城。
    陆书瑾以前来过这地方,是姨夫当时在云城有生意来往,便携妻带子来此处游玩,陆书瑾是顺道捎上的那个。
    她曾在云城最有名的寺庙之中摇过一签,掉在地上的红签上面写着工整的字体,陆书瑾捡起来的时候,一翻面,就看见“大吉”两个字。
    陆书瑾并不觉得这个上上签能够改变她的命运,但她离开杨镇之后,换了新衣裳改了新名字,将以前的东西都扔掉了,只留下了这么一根签子。
    至少这个签子能证明她曾经幸运过。
    月探入窗,在她的床边洒下微光。
    陆书瑾将那根泛黄的木签捏在手中摩挲很久,最后压在了枕下,盖被睡去。
    次日一早,陆书瑾像往常一样醒来,穿衣洗漱,出门吃饭,而后赶往夫子堂。
    “这六章,都是你写的?”
    唐夫子不在,嘱托了周夫子代收策论,他将陆书瑾递来的六张纸一翻,就知道上面的字迹出自一个人。
    陆书瑾的面上露出一丝歉然,“萧少爷昨日就将写好的策论交予我,说是怕唐夫子见了他又责骂,便让我一同带过来,却不想我不慎打翻了水杯晕了萧少爷的策论字迹,便只好重新誊抄了一份。”
    周夫子半信半疑,将写着萧矜名字的策论看了一遍,又将陆书瑾的看了看,两章内容自是天差地别,水准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便打消了疑虑说道:“像是他能写出来的水平,倒是有些进步,你去吧,日后规矩些,好好念书,方不负乔院长所期。”
    陆书瑾是抱着满腹疑惑出去的。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种通篇废话的策论,对于萧矜来说竟然还是进步了,那他自己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交完策论后赶去甲字堂,大多人都已经坐在位置上,因着还有段时间夫子才来,是以堂中闹哄哄的,皆在说笑玩乐。
    陆书瑾进去之后,堂中的声音霎时小了些许,不少人都望向门口朝她投来莫名的目光,看得她有几分不自在。
    她快步走到座位上,刚落座,吴成运就凑了过来,小声道:“陆兄,听闻你昨日跟着萧四揍人去了?”
    陆书瑾惊诧地瞪大眼睛,“这又是哪门子谣言?”
    难怪方才她一进门,那些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
    “我听说的,据说是你昨日下学跟萧四打了刘家嫡子,还被唐夫子训斥,罚去打扫礼祠。”吴成运道。
    “确有此事,不过我并没有参与,是萧四动的手,皆因前几日那姓刘的在学府门口编排萧四时被他撞上了,昨日又碰到,才有了这一出事。”陆书瑾解释说:“我是被牵连的。”
    前几日萧矜在学府大门口打人一事已经人尽皆知,前后事情一串,吴成运自然也就信了,皱眉道:“那此事可就糟了呀。”
    “如何?”陆书瑾问。
    “虽说你是被牵连的,但刘家嫡子两次被揍你皆在场,必定已经嫉恨上了你,刘家在云城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家中到底是有官场背景,加之发了横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若那小子存了心思要寻你麻烦,你在云城无亲无故,只怕……”后头的话吴成运没说,只叹了一声。
    陆书瑾能听出他话中之意,她孤身一人在云城,怕是哪日碰上草菅人命的恶棍将她拐自偏僻之处打死了,都没人会替她报官伸冤,惹上了这么个家境富裕又有官场关系的少爷,是个大麻烦。
    但她却不甚在意,甚至还能说笑,“怕什么?怕他用满身横肉压死我吗?哈哈。”
    “你还哈得出来。”吴成运见她这模样,心知自己也帮不到她,多说无益,只提醒她平日里多加小心。
    陆书瑾点头道了谢,翻开书本研读,不再与他交谈。
    接下来几日,那刘胖子约莫是在养伤,没来找她麻烦,倒是吴成运紧张得很,得空便将搜罗来的消息说给陆书瑾。
    刘胖子名为刘全,是刘家独子,颇受长辈溺爱,在之前的书院也是个横行霸道的主,来了海舟学府之后收敛不少,但看不惯萧矜的做派又欺软怕硬,平日里只敢躲着萧矜走,在背后说些难听的话,欺负些家世不如他的人,在学府开课那日是头一次与萧矜正面撞上,话还没说几句就被揍了一顿。
    紧接着没隔几日,又在学府里被萧矜揍了第二顿。
    抬回去几日一直躺着养伤,刘家人心疼又恼怒,面对萧家却也不敢如何。
    刘全吃了这样大的亏,又不敢找萧矜的麻烦,待回到学府之后,第一个找的人肯定是陆书瑾。
    陆书瑾却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似的,平日里照常在学堂上课,吃饭去食肆,下学回寝房,除了这三个地方哪都不去,总是独来独往,不与人为伴。就连吴成运担心她出事几次提出要与她一起吃饭回寝房,都被她笑着婉拒。
    这日下学,陆书瑾想着明日休沐正好回租赁的大院一趟,便打算上街买根簪子当做回礼送给沛儿姐。
    她没走远,在学府周边的街道转了转,挑了一根绒花簪后,手头上的银钱又没了一半。
    整日被吴成运恐吓都没皱一下眉头的陆书瑾,因为逐渐见底的荷包愁苦地深深叹一口气,没钱真的寸步难行。
    姨母刻薄,陆书瑾这些年根本没攒下多少银钱,云城的东西卖的又贵,这刚来还没到一个月,手上的银钱便所剩无几。海舟学府免去了她入学和住宿的费用,但平日里吃饭还是要花钱的,她须得找个办法赚些银钱才行。
    她捏着绒花簪一路愁思回到舍房,刚到房门口,就看到了刘全。
    前两日他还是拄着一根拐棍,今日倒多了一根,脸还没消肿,看起来跟猪头神似,模样极为好笑。他这次身边没带着先前一起挨揍的两人,而是换了三个年岁差不多的生面孔。
    陆书瑾将簪花不动神色放入袖中,抬步上前,问道:“恭候刘兄多时,你总算来了。”
    刘全见到她便气得咬牙切齿,他入海舟学府半年的时间,背地里不知道编排萧矜多少次,偏偏就遇到陆书瑾这两回正好被萧矜撞上,心中已经将挨的这两顿揍记在她的头上,伤都没养好就迫不及待地寻来了,恨不得打得她满地找牙跪地求饶,解心头之恨。
    听到陆书瑾的话,刘全冷笑,“你是知道我必定会来找你?那你可做好哭喊求饶的准备了?”
    陆书瑾拧着眉,沉重叹一口气,“陆某恭候刘兄只为诚心道歉,正如刘兄所言,萧矜那厮就是一个不学无术,懦弱无为的小人,竟是陆某有眼不识,误会刘兄,要打要骂陆某没有怨言,只希望刘兄能让陆某将功补过,以表歉意。”
    刘全到被她这一出给整懵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问道:“萧矜如何你了?”
    陆书瑾捏着拳头,气道:“那日我们到了悔室,他在夫子面前竟将所有过错推到我身上,直言是听了我的挑唆才动的手,夫子重重责罚于我,险些将我逐出书院前途尽毁,我苦苦哀求才让夫子将我留下,我这才算是识清萧矜那狗东西的真面目。”
    “我就说!”刘全一??x?听这话,顿时无比激动,扯动脸上的伤口哀叫一声,又恨声道:“他根本就是仗势欺人的软蛋,若非是萧家的背景,他早就被人打成过街老鼠了!”
    陆书瑾用袖子擦了擦发红的眼角,“那日之后我悔不当初,更佩服刘兄的胆识与独到眼光,只等着当面向刘兄赔不是。可我多方打听也不知刘兄家住何处,只得在学府等候,今日刘兄既然来了,打骂暂且不论,只希望刘兄能将日后学堂夫子所留的课余策论全都交予我来写,方能缓解我心中的歉意。”
    刘全今日来本打算要狠狠教训陆书瑾的,但他向来是个没脑子的人,一听到陆书瑾说将他日后的课余策论全包了,顿时心里欢欣起来。
    这个点子真是美到他心坎里了。自从家人花重金将他转来海舟学府之后,他就没有一日安生日子,这里的夫子授课内容晦涩难懂,管理严格,又会留下很多的下学之后的课业,让他完全没有了以往的逍遥日子,且策论若是写得敷衍或是不好,还会被夫子点起来当着整个学堂人的面训斥,极其没面子。
    这着实是刘全的一大愁心事。
    而陆书瑾文学出众,若是能让她代写策论,往后的日子会舒坦很多。思及此,原本要狠狠揍陆书瑾一顿的刘全顿时打消了念头,冲她露出个笑来,“你当真愿意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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