閬园是三进院的格局,清凉殿是主殿,也就是她与李策的寝殿。
    清凉殿外的院子是李策常待的地方,也是余清窈去的最少的地方。
    因为福吉交代过,李策看书的时候喜欢清静。
    而李策一天几乎有五六个时辰都在看书,只要天光明亮,他就会坐在树下,翻看那成堆的旧籍,孜孜不辍。
    有时候他不看书了,就会铺开宣纸,挽袖挥墨,耐心细致地写下一行又一行的墨字。
    虽然余清窈不是一个聒噪的人,但是她觉得自己不出现在李策面前,才是尊重了他爱清静的习惯。
    后院里还有一片小池塘,里面种了荷花。
    不过还未到季节,碧蓝的水面只冒出零星的尖芽,犹如工艺不精的镜子,在镜面平添了几个凸起的棱角。
    若是到了夏日,芙蕖迎风展,才有看头。
    眼下实在是萧瑟的很。
    后院再往后就是倒座房,里面一分为二,分别住着閬园里头的内官、粗使,本来春桃作为王妃的贴身丫鬟,应当住在离主殿近一点的侧座,可是因为李策平日里少有宫婢服侍,没有习惯在侧座安置宫人,是以春桃一进来就给安排到了倒座房里。
    不过春桃乐得轻松,没有抱怨到余清窈面前。
    余清窈虽没有她伺候,其实也并未添多少不便,因为每日的吃食有福吉送来,她换下的衣物也一并会收走。
    宫里有六局一司,除了专门浆洗衣物之外,偶尔还会送来一些新的衣物和首饰。
    李策虽然不是太子了,但是依然有着亲王的头衔,一应待遇该少的不会少。
    只是没了自由罢了。
    不过自由是如今余清窈最不奢求的东西。
    她安于平静的生活,只是面对李策的时候,还是有些忐忑。
    尤其是在夜晚。
    其实閬园里还有很多房间,但是余清窈不能自己提议想要分房另睡,以免让李策以为她没有身为秦王妃的觉悟。
    她白日里醒着能安分守己地当一个安静的人,可是睡着后,就不由着她控制了。
    何况,她时不时还会陷入无法自拔的梦魇。
    梦到上一世的场景。
    这一次她在梦里似是有了自己的意识,所以当父亲将她抱上马车时,她哭得抽噎不止。
    一脸风霜的武将用大手抹了把脸,两眼像是吹进了砂石,也是红通通的,他朝着车窗探出来的余清窈道:“姩姩啊,你娘出身名门望族,若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我,就不会吃这么多年的苦,边境寒苦,没有良医也没有名药,风餐露宿……阿耶不想你再吃这样的苦,你到金陵去,嫁个好人家……”
    我不去!
    若她能选,能在一开始就选,她不会来金陵。
    可即便是梦,她还是被义无反顾地押送启程。
    负责送她去金陵的是她阿耶的营卫,更是她小时候的玩伴,陶延。
    她便求他,“陶延……你帮我劝劝阿耶。”
    陶延拧起浓眉,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望向她,涩声道:“不行啊,姑娘,您是一定要去金陵。”
    她绝望地喊:“陶延,不要送我走。”
    ——“陶延是谁?”
    余清窈被耳畔一道声音唤醒,悠悠睁开眼,四周昏暗不能辨物,她察觉到自己的脸正贴在圆枕上,布料沾了她的眼泪,湿润发凉。
    而李策低润的声音再次正翻过圆枕,传入耳中。
    他问陶延是谁。
    余清窈双手搂紧圆枕,闷着声,喑哑回道:“……是我阿耶的营卫。”
    说完这句话,她混沌一片的脑海忽然清醒了许多,她登时睁大了眼睛。
    看不清李策的脸色,只能瞧着一个模糊的轮廓,正朝着她躺着。
    “我、我说梦话了?”
    李策轻轻‘嗯‘了一声。
    她不但说了梦话,还哭得直抽泣,活像是被遗忘在墙角的小猫,被暴雨浇湿了一身,瑟缩成团,低声呜咽。
    是以李策才会开口,将她唤醒。
    能哭成这样,想必不是什么好梦。
    帐子里隔出一片幽静,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余清窈匀了匀自己的气息,小声道:“臣妾梦见和阿耶分别的场景,陶延……陶延是阿耶派来护送我到金陵的人。”
    怕李策不信,余清窈急了几分,就半撑起身,解释道:“臣妾自来了金陵,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了!”说到最后,她声音里还带着一些不自知的委屈,勾出一些哭腔的余韵。
    李策的目力极好,即便在这昏黑的帐子里,依然能窥见余清窈纤弱的身姿,像是巧匠精心剪出的美人剪影,只见轮廓已能窥见其窈窕的身姿。
    他压低了一分声音,“我知。”
    仅仅两个字,却极大地安慰了余清窈。
    然而她也不知道应当再说什么了,只能轻轻道:“谢谢。”
    在自己名义上夫君的身边,睡梦里叫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而李策愿意相信她的话,所以余清窈情不自禁就脱口谢谢两个字。
    她这个谢谢其实不合时宜,猛然蹦出来更显得她笨拙。
    不过李策并未笑话她,只是轻声问道:“你不喜欢金陵吗?”
    余清窈悄悄躺下,拉高被子遮过自己的唇鼻,小声道:“不喜欢。”
    “北地的遥城是什么样的?”李策又问。
    遥城就是离驻北军驻扎地最近的一座城池,余清窈的阿耶要带兵,很长一段时间都把她安置在那里。
    那是余清窈长大的地方,回忆起那座小城,其实并无什么美好。
    “遥城……遥城很冷,也很干燥,物资匮乏,土地也贫瘠。”
    “听起来并没有金陵好。”
    “嗯。”这一点余清窈是认可的,遥城没有金陵万分之一的繁荣,无论是物产还是商贸都远远不如金陵。
    “那为什么更喜欢遥城?”
    余清窈望着漆黑的帐子顶,“因为遥城有阿耶,有乳媪……有关心我的人。”
    “金陵城没有么?”
    “从前有。”
    许是因为李策的声音太过温和,余清窈在他面前一时都忘记了应当遮掩一二,老老实实就交代了,但是话才脱口,自己就后悔不已,咬着唇,心里忐忑起来。
    她与李睿的事情不知道这位废太子知道几层,会不会因此而不高兴?
    因为从那场太过真实的‘梦境’里醒来,她才病急乱投医,挟了皇恩硬要嫁给他。
    说到底也全是她的不好,倘若李策因此而生气,她也怪不得他什么。
    焦急等了片刻,李策迟迟未有反应,不知在思考着什么,许久才嗓音轻柔地安抚她道:“快睡吧。”
    他并没有不高兴。
    余清窈不禁为李策的容人之量感动。
    他果然如她所料,真真是一位雅正温和的君子。
    第8章 想要
    余清窈不在,之前在余府的院子按例就该收回,可余府一直没有动静,像是彻底将它遗忘了。
    其中也包括余清窈带来的婢女知蓝。
    余清窈嫁入閬园三日,知蓝就愁了三日。
    她压根没得什么恶疾,思来想去都是大婚前一日傍晚春桃给她端来的那碗酒酿有问题,这才令她隔日腹泻不止,犹得了肠澼。
    要知道肠澼可不好治,再说了,余府也不会耗费人力物力在她这样一个毫无根基的下人身上,给她请医治病。
    可她没有死,没过多久还康健如初。
    虽然脑子不算绝顶聪明,但到这会知蓝也明白过来,这是余府专登设下陷阱,为的就是不让她能跟随余清窈嫁入宫,去照应她。
    明白了这些,知蓝的心犹如油煎一样,时时刻刻都在担忧余清窈的处境。
    总想寻到机会去余老夫人面前求个情,然而她没有等到面见老夫人的时机却又见到了楚王李睿。
    刚扫洗完屋子的知蓝推门出来,就冷不丁撞见楚王一声不响地出现,她当即膝盖一软,跪伏在地,行了个大礼。
    李睿的脸色比她这个‘大病初愈’的人还要差。
    就像是斑驳的墙面,露出了灰败的痕迹,他死气沉沉地斜倚在阴影里,在这茫茫白昼的光线里却如同蛰伏在阴司的鬼魅一样阴寒。
    知蓝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楚王,比那日他挟怒夜访时还要让人心惊彷徨。
    “楚、楚王殿下。”
    李睿将视线从葱蔚洇润的小院收了回来,眼睫压下,视线从眼角漫不经心地透了出来。
    “说。”
    他口吻轻却不容置喙地命令:“你家姑娘和秦王什么时候有来往的?”
    李睿本是心气极高的主,在余清窈奉天殿背刺后,本已恼羞成怒,那日夜里和她几句话没谈拢,更是甩手而去,本是打定主意要袖手旁观,不欲再管。
    可没过几天,他又后悔了当时的冲动,他应当再好好劝说一下余清窈的,毕竟两人这么久的情分不假。
    但是圣旨已下,婚事已经板上钉钉。
    他自知难以回头,把知蓝扣下来也是为了不让余清窈痛快。
    本以为余清窈会借此事来找他求情,没想到她头也不回就嫁了进去,何其狠心。
    知蓝往日见的李睿都是平易近人的模样,哪晓得这天潢贵胄的气势压下来时,让她连脊背都直不起来,瑟瑟发抖地回道:“奴、奴婢也不知……”
    话音才落,她又怕李睿会对余清窈不利,连忙解释起来道:“我、我家姑娘和秦王从前并无往来,奴婢是一直跟着姑娘的人,最是清楚不过了!楚、楚王殿下也是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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