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为帮着忙,把冻硬了的林述扛出了冰面,放在沙土地上。
    阳光将一整片流域都彻底照亮,空气也因升高的温度而带上了温热潮湿的气息。
    “你打算怎么办?”
    脚边躺着的尸体这么大一个,倘若林瑾要把他带走,带出可可西里倒不是难事。但离开可可西里之后,她又能带着林述去哪儿呢。
    总不能带着他坐火车回西宁,去追求什么落叶归根吧。
    林瑾看着林述许久,问陆为道:“你们队员…牺牲之后,会怎么办?”
    “让家人接去火化了,或者在可可西里天葬。”
    “天葬?”林瑾若有所思,“那要怎么做?”
    “把尸体停灵三天之后。请喇嘛来念经超度,设立天葬台。然后把尸体肢解捣碎,喂给鸟吃。”
    他尽量避免了太过血腥的形容,只用最简单的话介绍了一下天葬的流程。
    上一任队长,也是他从前的战友在可可西里死后,就是他操持了那场天葬。他对于天葬的仪式再熟悉不过,把完整的人弄碎,于汉族人来说总是不能接受的,但藏族人将其视为灵魂转世的神圣仪式。
    她的秀眉皱了起来,又问:“没有停尸和喇嘛可以吗?”
    “也行。”他问道,“你想给他办天葬?”
    “嗯,想的。”林瑾叹口气,“哥哥是信本教的,应该也想死后能超生。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他也这么做了。”
    冰冷的尸体躺在地上,瞪大的两眼直直往上望着,仿佛在听妹妹与陆为的对话。
    陆为低头看他一眼,舔了舔后槽牙,思索了片刻。
    地上的男人胡子拉擦,长过了耳朵的头发也是乱糟糟的,看着就许久不曾打理过。脸上沧桑的痕迹尽显,看着能有四五十的年纪。林瑾说过,林述今年才三十岁,比他还小上两岁。
    陆为并没有为林述感到可惜。若非他是林瑾的哥哥,在看见了他车上那成堆的藏羚羊皮之后,陆为恨不得再打他一梭子枪子儿。凡是盗猎者,就没有一个是不可恨的。
    他们并不是贫困潦倒逼不得已才做上这营生,他们图的就是猎杀藏羚羊能够带来的暴利。欲求不满,贪得无厌,赶尽杀绝。瞧着林述的配枪和车子,他也不过是马阿大手下一个普通的枪手,可居然能在两三年的时间里给林瑾寄去数万的生活费。
    巡山队成立至今,正经发过的工资也才三百块钱。
    巨大的利润诱惑之下,人就不再是人了。
    这样的人,其实是不配得到天葬的。可可西里的秃鹫和山鹰是数位巡山队员的归宿,倘若让队员们与盗猎者在同样的鸟腹中超度来生,队员们的灵魂恐怕不得安宁。
    他纠结又权衡,最终挪开了看向林述的目光,对着林瑾说道:“我不信教,没法给他做超度。但我能在这儿把他拆了。至于鸟来不来吃,不一定。”
    “嗯,明白的。”
    这样已经很好了。
    林瑾的眼神里流露出倦态。
    她苦苦寻觅的东西终于到了眼前,也不往她不远千里奔波一趟。
    陆为带着尸身扛上乱石嶙峋的山坡,在一处陡峭的石壁上放下他。林瑾就站在他身边,看他拿出藏刀和锤子,摆在了哥哥的两边。
    林述的身体僵硬到发脆,从他身上剥下那些冰块并不容易,扯开一些粘在衣料上冻结得严实的冰时,还会连带着扯下他的皮肤。低温让他的尸体保持着新鲜,没有一丝腐烂的痕迹。但皮肉下的血管已是一片青黑色,彰显他的死去已经有了一段时日。
    他终于一丝不挂,重现来到世界时的赤裸模样。
    陆为不着急动手,先捡附近的牛粪饼烧了个火堆,将林述放在火边烘烤了一会儿。人和鱼在此时没有任何差别,都是火上之物罢了。
    拆解人体的过程是残忍且血腥的,可拆解一个冻硬了的人,却像是在切割一块冷冻的猪肉。化了冻后,刀子剌下去,背上划开了一道十字。
    顺着十字,解剖从背部开始。人皮和羊皮其实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无非脂肪层上薄薄的一张,刀子一刮也就下来了。
    刀子用来剥皮和切割,而锤子用来敲碎骨头。
    林瑾静静地看着,看哥哥那双大手被拆下来堆在一起。陆为拿着锤子重重地敲下去,骨节和血肉都被打混在了一起,再也瞧不出一个形状。
    乌糟糟的一团,让她想起了小时候。
    阿乙的牧场糟了野狼,狼啃死了她最爱的小羊。她哭得厉害,哥哥就握着她的手,蹲在她的身边告诉她:“小瑾不哭。我们小瑾是坚强的姑娘,不该为了这些牲畜掉眼泪的。”
    那双粗粝大手牵住她小手的触感仿佛还在手心里。可如今哥哥没了,哥哥的手也没了。
    从四肢到躯干,再到内脏器官。整个过程持续了将近四个小时,陆为耐心地一点点切割碾碎,将林述的一切都化为了肉泥。
    他的脸从下巴被掀起,那林瑾熟悉的面容也消失在了这世上。
    至于林述的性器,陆为看了眼林瑾,问她的意思。
    是也剁碎了喂鹰,还是换个处理法。
    林瑾想了想,说道:“还是烧了吧。他杀了那么多藏羚羊,就算有下辈子,也不配有子嗣了。”
    陆为于是将那玩意儿一抛,扔进了火堆里。
    烈火燃烧,吞噬其中之物,就此化作灰烬。
    这一带山鹰和秃鹫都不少,可当林述的整个人都已被拆分殆尽,竟连一只前来啄食的大鸟都没有。林瑾站在火堆边,手里握着一团分不清部位的糜烂骨肉,望着天空高高举起。
    终于引来了一只秃鹫,灰黑色的羽毛上没有任何衔接,顶着个光秃秃的脑袋与尖喙,俯冲着下来。
    林瑾对鸟儿的靠近毫无畏惧,更将手心摊开了些,方便它的食用。
    哪知那秃鹫都已经张开了嘴,却在要咬上肉糜之时忽然转变了方向,擦着林瑾的手臂飞驰而过。翅膀掀起的风卷起了她的发丝,头发杂乱的飘着,如同招展的风马旗。
    林瑾原本想不明白,同样是尸体,为什么这些大鸟吃死牦牛,不吃她哥哥。她思索了一会便顿悟,问陆为道:“天葬是灵魂的超度,鹰不吃的尸体,是不是意味着生前做过恶事,不能够被超度到下一世?”
    陆为很想劝慰她,说一句不是这样。可事实的确正如她所说。藏人们认为,秃鹫不吃的人,都是在生前作过恶的。鹰是有灵性的鸟儿,它们凌厉的眼睛能洞穿人的灵魂,看透人的善恶本质。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林瑾:“那该怎么做?”
    满地的残骸和肉糜,铺陈如一张地毯。
    陆为给出两个选择:“把这些留在这里,等着野狼和狐狸来吃。或者烧了,一了百了。”
    选择权在林瑾的手里,她并没有什么犹豫,当即作出选择。
    “那就都烧了吧。”
    “你确定?”
    “嗯。”
    林瑾怕牛粪燃烧的温度不够,不能让这些全都燃烧殆尽,又下了山坡,舀了汽油上来,浇在石头堆中的那一滩血泥上。
    火折子一点,扔进那堆里头,冲天的火焰瞬间高高燃起,光芒比太阳还耀眼。
    陆为拉着林瑾站得远远的,旁观着一个人类的最后时刻。
    林瑾瞧着眼前火光四射的场景,觉得这场面有些面熟。她仔细回想一番,想起刚进可可西里的第二天,在楚玛尔河畔看见的那座藏羚羊尸山。
    当时陆为也是这样,在成堆的尸骨血肉上浇上汽油,用火引点燃了它们的躯骨。
    火从楚玛尔河烧到了太阳湖,人与藏羚羊最终得到同样的归宿。
    走下山坡时,林瑾一直低着头,心思却全无在注意脚下的路况上。脑海里涌出的都是过去与哥哥的点滴回忆,复杂的情绪交织着,让她错看了脚前的一块石子。
    小石头扎根不牢,她一踩就塌了,她重心不稳,沉沉往下摔滚而去。尽管陆为就在她的身边,可也拉不住她摔跤的速度,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扭了脚又擦破了皮。
    他把她拉起来,发觉她居然泪眼婆娑。
    刚才拆了他哥哥,她也就是红了点眼睛,连点泪花都没见。现在摔了一跤,却这幅快哭出来的模样。
    陆为不明白她,可心也跟着她揪痛。
    “摔疼了没?”他问。
    林瑾点点头:“疼的。”
    “我背你下去,上来。”
    林瑾不跟他扭捏,爬上了他的后背,手臂环住了他的脖子。陆为双手托在她臀后,稳稳当当背着她下坡。
    他每一脚都踏在扎实的地方,自然没有什么危险。
    背后的小姑娘沉默着,他想开口跟她说句话,又怕惹得她更难受,只能也用沉默来应对。
    他看不见身后,不知道她的神情,也不知道,自己的棉大衣上,被她掉落的泪滴洇出了两旺水痕。
    她抱着他的手臂越箍越紧,头深深埋在他宽阔的肩背中。
    为了找到哥哥,她撑着自己的腰杆子和精神,什么风雪飞尘都不当回事,一心只想着来到太阳湖。如今事情终于了却,哥哥找到了,尸身也烧了,她撑着的那口气也松了下来。
    所有积压的情绪终于到了宣泄的时候,化作无声的眼泪。
    她第一次展现自己孱弱的一面。
    “陆为……”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陆为几乎以为这是错觉。
    “我在。”他也把声音放低,微微侧过头去,贴着她的发顶。
    “我没有亲人了。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陆为。”
    陆为吸了一口气。
    他没有告诉她,自己与她其实身处在一样的境地之中。他也没有亲人了,很久之前,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了他的血肉至亲。亲人,亲情,那是什么滋味?
    他从未品尝,自然也说不出什么眷恋。
    他们都是命不好的人,生来注定是要经受孑然一身的。陆为早就认了命,不再妄想自己还能与什么人有什么羁绊。
    但如今,他生了贪念。
    对着林瑾,他说:“好孩子,你还有我。”
    我也还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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