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学期的最后一天,所有考试都画上了句点,已经不用再战斗了!——暂时性地。大家都没心思待在教室,聚在走廊上对答案、吃零食、商量寒假的安排,玩得不亦乐乎。
    值得一提的是,吃零食是(18)班独有的活动,为了清空班长的桌洞,大家的嘴就没闲下来过;随着人员聚集,这份福利甚至扩张到了(19)班。
    “我还以为你那桌洞真的是黑洞呢。”说话的是展翼,元皓牗的球友,塞了一嘴的呀!土豆。
    短短十三天,元皓牗的头皮从镜面恢复成哑光,又从“五点钟的阴影”进化为形状完整的一颗圆寸,不仅证明了毛囊的存活状态,还完成了一整个还俗过程,而梦游大雷音寺的一小段经历却是如何都抹灭不去,使得他周身轮转着万丈的佛光。“这是有技巧的。”法号大概是圆满的这位俗家弟子正在普度众生,“只要供货速度超过消耗的速度,就会给人一种永无止境的错觉。”
    银霁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戳中笑点,刚要开口调戏一下,却被对方预判了行为,嗖嗖地飞来眼刀。思及自己还处在羁押期,她只好缩回脖子,乖乖闭上了嘴。
    想想又觉得不服气,不就是触犯了事不过三的禁忌吗,这禁忌本来也算不上合理,凭什么要配合他!有本事去干涉立法呀,哼……吃泡芙吃泡芙,不跟这个法海一般见识。
    事情还要从元旦晚会那天说起。放学后,杨翊君从韩笑身旁探出头:“银霁,能单独跟我聊聊吗?”
    两个人来到了垃圾桶的聚集地。这里好像是人际关系的火葬场,回想这学期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银霁总觉得这不是个吉利的地方。
    可是杨翊君神色肃杀,即便身处真正的火葬场,刚刚升起来的死魂灵也要敬她三分。
    “我在赎罪。”她说,“那时候的事我全都看在眼里,可我什么都没有做,说起来,我还欠你一声道歉。”
    银霁摆摆手:“哪里哪里,你愿意帮忙已经是我的荣幸了。”
    “你也该赎罪。”蓦地,冷冽的视线包裹住这个讲场面话的,“当时你也没有抗争到底,忍到今天才动手,可是他造成的伤害已经无法挽回了。”
    银霁垂下头:“是的,你说得对。”
    “我知道这不能怪你,就我们班那个情况,人与人之间相看两厌,恨不得拼个你死我活,你就是想抗争,哪里又有底气呢?可我知道你肯定留了后手——也没有证据,可能和郑师傅一欺负你就被发现涉毒有关……所以江月年跟我说起来的时候,我总算有了这个破学没白上的感觉。”
    “其实我本来不想拖那么多人下水的……你也不用太在乎结果,公道自在人心,还是高考要紧。”
    “公道在人心?我不认可。”杨翊君望向远方,眼神逐渐变得迷茫,仿佛参与惩戒的过程动摇了她的信念,“我们努力学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现在已经不是高考能改变命运的时代了,就算考进了最牛啤的学校,只要投胎没投好,将来还不是要为……余弦这种人打工。”
    银霁感到一阵疲惫,一时讲不出劝慰的话。
    不行,不能就此放弃,给稳固的系统频频带来阵痛的金暴雪总能找到最诡异的视角:“余弦也不过是个给人打工的。”
    “啊?”杨翊君的士不遇之悲果然被截停,下巴也掉了下去。
    “现在全校都知道我们这届(1)班只有15个人的原因了。”
    “是的,还得感谢凶手的供认不讳。”杨翊君轻蔑道。
    “那你觉得余弦本人为什么不在(1)班呢?他排第26名,弄走雷成凤对他来说没有半点好处,还落下这么大的把柄——”
    “你的意思是……”杨翊君一愣神,整个人都僵住了:“我的妈?!这哪里是打工,这是打手啊!”
    “所以说,高考还是很重要的,至少它是一件通过个人努力能做好的事;而好一点的学历起码能帮我们选到一个合适的——领域,安稳地过完这一生。”银霁是想鼓励人,略过了有关“打工入场券”、“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讨论。
    提前研究过选专业的火箭班有不同看法:“也要注意避雷那些学阀遍布的专业,可别被信息差坑了一手。”
    没来由地,银霁的脑中闪过方同学的影子。
    杨翊君的情绪眼看着好转了很多,上前拍拍银霁的肩膀:“好了,别太在意,我不是在批评你,这个忙就算你不说我也得帮!笑笑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何况你还在礼堂救了我一命,本来就觉得一顿早茶不够还你的。”
    说到这个,银霁实在不好意思提起那盏吊灯就是她选择“抗争到底”的第一步。
    于是随机选取关键词转移了话题:“韩笑她——她没事吧。”
    “当然没事,她也不是个瞎子。”
    的确,回想她今天的表现,之前算是银霁多余操心了。
    “提醒一句,千万不能小看这个神经病——哦?”杨翊君眯起眼睛看向银霁身后,“那个发光天灵盖是你们的班长?不行我还是不太习惯他现在的发型,哪吒变唐僧什么的……他好像在等你哎。”
    银霁回过头,发现元皓牗背好了书包,晃悠着身子,站在楼梯口发呆。
    “我还是很后悔拖杨翊君下水……”公交车上,银霁忍不住复盘今天的事,“最后只有她被叫去谈话了,除此之外一个人都没被供出来。”
    元皓牗对另一个辐射区的人向来没什么同理心:“她不是说了吗,她也在赎罪,还把你也一起骂进去了,好大的脸啊。”
    又来了,银霁扶额,不知以后还会经历多少次“人坏,银好”的环节,偏心会让邹忌的人格走向堕落,“慈母多败儿”形容的就是这种情况。
    像是生怕她不够愧疚似的,这位慈母揽活倒是很积极:“需要我们晚上去咪区和打分群里带节奏吗?”
    银霁的嘴皮子像是通了电:“不不不不不,这样就可以了,点到即止吧。”
    “好。你的手心是在出汗吗?”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有一些看不见也摸不到的触角。”元皓牗嘴上开着玩笑,表情却有些怨气,银霁秒懂他的意思,用衣摆擦了擦手汗,按照约定,把手伸进他的拳头窝。
    不知所措的指骨排着队僵在元皓牗的手心里,饶是如此,他也露出了一个“这还差不多”的表情,小幅转动手腕,把手指插入他朝思暮想的那些细缝之中,再轻轻翻过来,撒上葱花孜然辣椒面——不是,扣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下一秒,便听得身后几位老奶奶“哦哟哦哟”起来。银霁脸上直发烧,想一把抢过光头的绒线帽,把自己武装成蒙面劫匪;元皓牗则悠然自得地往椅背上一靠,哼起了某个游戏的战斗结算音乐。
    贴在掌心里的肉垫是柔软的,可银霁知道那层薄茧之下蕴含着怎样的寸劲,一个看不住,冰箱上就多出一个坑来。
    随着车身的晃动,手背暧昧地摩擦着裤子的布料,银霁只觉得,她整个人都快要烧成灰了。
    作为一个回避型依恋(源自敖鹭知的判定),元皓牗越是把“欢迎光临”的脚垫摆在门口,银霁越是想一脚踢远它、尽可能地拉回日常:“你……你不是想听完整版录音吗?”
    元皓牗专注地看着车窗外的夜景,没给她一个眼神:“现在不想听。”
    背后的老奶奶们已经讨论到“跟我家老头子也是在巴士上认识的”了,银霁心理一咯噔,颇有些狗急跳墙的意思:“现在不听我就删了!”
    “哦,你删吧。”
    嗨呀,还真就威胁不到了。银霁心一横,猛一使力抽出了手,在书包里摸索出手机和耳机,手忙脚乱地丢给元皓牗一只。
    ——殊不知,这一次的病急乱投医,完全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元皓牗鼓着脸看了她一会,满不情愿地戴上耳机。
    “没有在跟你闹!……”
    未经处理的原始版音频突兀地响了起来,听众朋友的脸色多云转晴,忍俊不禁道:“你干嘛用播音腔?”
    “为了隐藏语气啊,加了变声器就彻底听不出是谁在说话了。”
    原本,银霁以为自己必将孤军奋战,存了舍身炸碉堡的决心;而在(18)班决定加入这场战役后,细思之下,她决定删去一些指向控诉者身份的内容,如此一来——等等,她忽然有种感觉——杨翊君完全是在往自己身上引!今后她要如何在(2)班立足?要知道,余弦这人鸡贼得很,知道她在录音,虽然承认了干过的事,但话里话外又故意把自己塑造成受害者,即便在全校的广播里玉音放送,被偏心的信徒们一扭曲,结局恐怕也只是嗟叹一番“社会黑暗啊我们co宝又有什么办法”,仇恨却是要引向杨翊君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寒假一结束,离分班考试还剩几个月,不如找机会请她吃个饭吧,A市能和早茶相提并论的特产是什么呢,排骨藕汤?……
    这么思考着,余弦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如果我要说,这件事情我没做错呢?”
    银霁像是被踩到尾巴似的,满脸嫌恶地摘掉了耳机。
    手机上,进度条即将播放到尾声。元皓牗本来还在好笑地看着她,听到什么之后,却是骤然色变。
    “等等,你往前倒一下。”
    “怎么了?”
    元皓牗夺过手机,脸上的红痕顷刻消退。
    “银霁。”反复确认了那个微小的声响代表着什么,昭示着危险的大名挤出牙缝:“你来跟我解释一下——我好像听到了药瓶的声音?”
    总而言之,银霁的防身安眠药从此被没收了(一瓶),这还不是最遗憾的,直到期末考试结束,她仍然处在这个监视器的严密管辖中,铁桶般密不透风。
    就连黎万树也看出了不妥:“你们几个卷王一天到晚都黏在银霁身边,可别把别人的成绩拖垮了。”
    展翼好不容易嚼完了嘴里的东西,说道:“不会不会,我去办公室看到老师在录你们的分数,她还是全班第一。但是,老元的英语这回考了95哎!”
    除了逆袭的人,整个走廊都陷入恐慌中:“这么早就出分啊?这个年是过不下去了!”
    银霁左右看看:“韩笑人呢?”
    黎万树无情无义地一摊手:“物理没上90,躲在厕所哭吧。”
    “你才躲在厕所哭!”说曹操曹操到,韩笑“咻”地出现在黎万树身边,伸手弹了他一脑瓜崩,“我高兴都来不及,分科之后我就再也不用受这罪了。”
    “行行行,你得意,你高兴,你的好日子就要来了,你——你哪位?”
    和以往的穿搭风格截然不同,韩笑今天既不日也不韩,刚去卫生间换上一件灰扑扑的大棉袄,里面是酒红色的高领毛衣;脚上踩着艰苦朴素的绿色运动鞋,头发也梳成了大光明,露出两只特地忍了五天没修的眉毛,要是身边再多个蛇皮袋子、手里端碗泡面,看起来就和绿皮火车上的春运旅客没两样。
    元皓牗了然一笑:“你今天就要回奶奶家?”
    “是的。”韩笑推了推鼻梁上用以取代美瞳的黑框眼镜,深沉道,“007即将前去秘密基地接受军训,从此与组织失联,各位同志,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另一个发小像是完全忘了这茬,跳着脚:“什么?年饭呢!年饭怎么办?”
    所以他又挨了一记脑瓜崩:“我只回去三天,耽误不了!”
    银霁好奇道:“你老家管你这么严啊?”
    “可不是!”韩笑苦哈哈地说,“等我考上大学离开了A市,想穿什么穿什么,谁还管得了我。”
    黎万树捂着脑门,故意唱衰道:“离不开的,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你永远是老人家心里的韩媚兰。”
    本以为只是句玩笑话,孰料,听到这个名字,韩笑脸一沉,跳起来连扇黎万树的刘海几巴掌:“你再说!你再说!”
    银霁困惑地抬头问:“什么情况,‘韩媚兰’是她的外号吗?”
    “不是。”元皓牗握着自己的下半张脸憋笑,“这是她的本名。”
    耳聪目明的韩笑当即转移进攻目标:“什么本名,那是曾用名!”
    “没区别,都在户口本上写着呢。”元皓牗拿出另一只手格挡着进攻,转头跟银霁许诺,“改天我偷来给你看。”
    “你敢!”
    一旁看热闹的黄思诚正在拍手大笑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他挺胸抬头,故意大声接电话:“喂?哦,来咯!”
    挂断后,他跟大家打个招呼,急急忙忙奔向了校门。
    “明年见明年见。”甘恺乐挥完了手,打着哈欠,迷迷瞪瞪地丢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急成啥样了,不就是女朋友来接他……”
    笑树元快乐团伙的群架为这个八卦暂停下来。
    “什么?连黄思诚都有女朋友了!”
    刘心窈小小地主持了一下公道:“说得好像他是什么计量单位似的……”
    一种刻意的悲伤爬上了韩笑的脸:“完了,元元你看,黄思诚超过你了耶!”
    元皓牗勾起嘴角:“你怎么知道他超过我了?”
    老底可不是白揭的,蓦地,韩笑掩住嘴,银霁仿佛听到她心里“桀桀桀”的笑声。
    “是哦是哦,你可是元老级别的人物了,要知道,全盛时期一夫八妻制——”
    元皓牗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韩笑一把揽住银霁的脖子:“你看,核武器就该用在最恰当的时候。”
    黎万树唯恐天下不乱:“好了老元,大丈夫敢作敢当,既然黑历史已经曝光了,你的仕途就到此为止吧,明年我们会拥立新君,人选将在我和银霁之中产生。”
    这个秘密总有揭开的一天,想不到他竟抱有侥幸心理,何等天真啊……然而,看到那张猝然变得煞白的脸,银霁总觉得她该说点什么:“那个,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如果元皓牗的双眼是打火石,此刻,他面前的空气已经擦出了火星子来。
    这个场面对他来讲不是很愉快,银霁觉得。自从他踉踉跄跄逃出了走廊之后,直到寒假第一天快要结束,无论线上线下,都找不到这个人的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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